序
阿飛今天沒有落地──讀李嘉儀《曝光》
言叔夏
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的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裡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牠死亡的時候。──王家衛《阿飛正傳》
讀完此書的時候,我向一位從事攝影工作的朋友詢問書中那個來自杉本博司的問題:如果把相機鏡頭長時曝光於一部兩小時的電影前,最終會得到一張怎樣的照片?朋友篤定地告訴我:因為長曝是每秒瞬時影像不斷疊加的緣故,它最終甚麼也不會留下。「那張照片,百分之百是一片全白。」
對攝影完全是門外漢的我而言,這個答覆實是超出了我的想像,卻似乎也隱約可以想見地指涉了某種意義上的「香港」。甚麼樣的發明能夠收納兩個小時裡所有的光影細節再把它們通通變消失?這麼抽象的現實在文學以外簡直是魔術。時間延長以後,魔法才姍姍來遲;長曝裡的一秒鐘是兩個小時無數影像裡極其輕薄的一張塵埃與浮粒。這是不是也很像是一種關於距離的概念呢?如果去到一個離「香港」最遠的地方(那會是哪裡?),回頭眺望,視線所及的最遠處,彼端的物體凝縮成一個微粒;彼端的城市,霎時也忽忽成為了海市蜃樓。那些遠得看起來幾乎沒有動的移動體:人與車,車與狗……在我們的雙眼所能眺望的最遠最遠處,一個街口的靜止也可能其實是戰爭。
讀李嘉儀的《曝光》,常讓我想起一九九◯年王家衛的電影《阿飛正傳》,儘管兩者之間並沒有任何現實或文本上的聯繫。然而書裡長程的旅途,軌跡的移動:從香港、溫哥華、維多利亞島、拉斯維加斯……彷彿沒有盡頭的天際線,不知怎地,會突然讓人想起那隻死前從不落地的鳥。我想那或許是因為飛行器在地面的浮光掠影,有些時候,也會讓人錯覺那是大鳥肚腹的底部,正在飛過城市上空的天際,在地面投下巨大的影子。一九九◯年的張國榮在電影裡一九六◯年代的香港兜兜轉轉,離開一個人輕易地像是離開一座城市,如此灑脫,如此殘酷。一九九◯年的《阿飛正傳》原來是一個尋找生母的故事。飛離一個人或一座城不是因為無情,而是起源的來處,有一個光也穿不透的黑洞。
大鳥能夠飛過黑色的大海嗎?作為讀者,在三十年後的這部記述了不斷飛行、遷徙與浪遊的散文集裡,地圖上高緯度的另一個城市忽然變得既輕且重。「也許只要給予足夠的時間,身體便能適應他方。我們的身體擁有與生俱來的機制,懂得如何不動聲色地被每一個地方的氣候鍛煉。」但那樣的「他方」,竟也是不能久住的。這些地點都有類似的特質:暫居的小城,無法確定的下一站。孤身來到此地的年輕女子,穿厚重的冬衣踩踏落葉出門去。在剛剛入住的床上,睜眼看天窗上方一整片暗黑的夜空重重壓下來。她是有些甚麼想說的吧。但一切的經驗事件至此戛然而止。停住緩煞的節制。我想像那雙平躺仰視巨大夜空的眼睛,幾乎是相機鏡頭長曝的靜止。這本書裡沒有「劇場」。或許,是沒有想像中的那種「劇場」,那種獨屬於散文這一文體領域裡經常搬演的經驗劇場。它所展示的,與其說是經驗現場的細節,毋寧更是那道對準經驗現場的觀景窗,內在零件的迴路與凹折。我們一路跟隨光線進入觀景窗後的折射路徑,等待一張承接所有經驗瞬間之總和的底片──那必定是一張積累凝縮了太多太多時間(因而產生某種表面張力)的底片:暴力的細節。城市的陷落。家族的皺褶。光影無法企及的凹陷處,那裡有一扇眼簾極有耐心地蹲踞著,觀看著,不忍按下截斷時間的快門,因而長曝成物體移動的軌跡。
我不知道香港這一世代如流水般向外四溢的年輕寫作者,是如何以水流的形式漫漶向遠方,回頭凝視向所來的「香港」。那必是一座因長時間曝光而全部反白的城市。是與非,愛與恨,生與死……都將因這種曝光的延長而交疊錯落成失去邊界的影像。「香港」的本質說到底竟是虛無的嗎?但上善若水,那看似隨著地形傾斜而四處的流溢的此代人卻仍要言說,仍要指認辨識出自己:
在這一切終要歸於最後的銀白之前,在死亡與遺忘來臨之前,我能活在這種姿勢之中,為要辨認我自己,為要證明:這是僅屬於我的風景,這是只有我看見過,感受過,經驗過的所有:「這是我的曝光。」「這是我僅只一次的曝光。」
我其實並不認識作者,卻驚訝於這本書寫出了一種歷經二◯一九反修例運動後、其一代人式的精神後遺狀態。自一八四一年開埠以來的香港能有一張獨屬於它長曝迄今的照片嗎?那會是一張甚麼樣的影像?透過全白的相紙,浮水印般地浮現在暗房的銀鹽裡,淺薄魍魎。那些將逝未逝之物。印象中的香港人似乎善飛行,好遷徙,邊界移動從來不是生命的難題。但在這快速掠動、翻頁如時間的長曝裡,有些甚麼會被留下來?總應該有些甚麼會被快門留下來。在這部其實看似書寫他方風景、一路往前飛行的文集裡,地球繞行一周;等在前方的,其實是天際線彼端那早已反白成一片、因而如墜迷霧之中的出發地「香港」。
阿飛今天沒有落地。九◯年代最最「香港」的一句對白:「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一分鐘的朋友,這是事實,你改變不了,因為已經過去了。我明天會再來。」一分鐘的真實,你改變不了,因為已經過去了;這是香港這座現代性城市的永恆。永恆存在於那些無數逝去的一分鐘。如同電影的最後,張國榮說:「以前我以為有一種鳥一開始飛就會飛到死亡的那一天才落地。其實它甚麼地方也沒去過,那鳥一開始就已經死了。」年輕時不懂甚麼是「一開始就死了」?老了以後才明瞭,時間歸零,一開始就死了的阿飛,是死於現在此刻的一分鐘。那一分鐘本身既是新生,也同時是死亡。但我們知道,死去的牠明天還會再來,如同魑魅回還往復,現代性的顯靈。那超克了這一分鐘的明天,超克了新生,也超克了死亡。
那就是所有物體長曝的軌跡。
那就是叫做「香港」的這個地方自己餽贈給自己的贈禮。
祝福這本書裡的一切,永遠有明天。
二◯二二年四月十日,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