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閒談惟得的小說
作家移民海外,若想繼續以母語文學創作,基本難以持久:一來缺乏發表互動的平台,二來遠離熟悉的土地與人民。鄉愁也許是一條營養線,但始終漸醉漸淡,日久而至於無。但惟得似乎是一個例外。
惟得旅居加國溫哥華,一直沒有停過筆。我二〇一五年創辦《大頭菜文藝月刊》,惟得一直是投稿的常客,散文以外,最多的是小說,現在竟然出書了,我為他高興。集內十個作品,較長萬字或以上的,多發表於《大頭菜》,僅有三篇——〈來客〉、〈咳嗽〉和〈致歉辭〉,見刊於《星島日報》和《香港文學》。
就取材看,十個小說或可分成二組,一組以香港為書寫對象,如〈來客〉、〈傭記〉、〈致歉辭〉和〈探病時間〉;另一組的故事以加國和海外為背景。但也有兩篇——〈古騰堡革命〉和〈因為沙的緣故〉,涉及兩地。但無論如何取材,惟得的故事總有兩個特色:戲劇性和細緻(部份誇張)的狀物寫貌。比如我最喜歡的〈傭記〉,就從平淡中讀出不少戲劇性的人物,他們好像或多或少,都帶有傳奇的故事。惟得故事的「戲劇性」不是「拍案驚奇」的那一種,而是挖掘尋常生活不尋常的點滴,並加以鋪陳。〈內線101〉中的那個圖書館「怪客」,〈因為沙的緣故〉中的依智和雲妮莎,又或〈咳嗽〉中的我與咳嗽漢,無不令人讀後莞爾。狀物為貌,我想最見惟得文筆的造藝。他的筆就是畫筆,總能把所見化為圖畫。追求情節刺激的讀者,或者不喜歡惟得小說的慢筆,覺得他不是在寫小說,而是在寫散文。
你說得對,惟得的小說就是散文化:主幹以外另有橫生,而橫生細節,往往枝葉繁茂,令入細嚼回味。譬如〈內線101〉,一而再參觀達里展覽並詳加點評;同樣「喧賓奪主」的演繹也見於〈致歉辭〉——描寫音樂表演及相關的話題,竟用逾千字;至於〈傭記〉不時談及粵劇傳統文化之興衰,及〈因為沙的緣故〉語及建築與公共空間的問題,親情愛情反而變成一個隱性的陪襯。於此,不能不說這是惟得小說的風格:小說夾雜散文,散文化的小說演繹,三四十年代的汪曾祺,師承沈從文最優而為之。惟得是否受其影響,不得而知。
散文化小說的特點是閒散,不講求伏線和佈局,更沒有意料之外的賣點。惟得的〈來客〉或是一例:描寫人和貓難以和諸相處:貓不請自來,屢趕不走。最後貓走了,我又若有所失。貓以外又詳談大廈管理之不善,引來昇降機劫案……通篇沒有高潮,但生活的原型——沉悶與平凡,不正正如此?如果不是貓的「到訪」,生活或更加乏善足陳;另一個短篇〈咳嗽〉,我看也是一節生活的剪裁:弱者面對強者,有理說不清,最後迴避和退縮,事件平淡地過去。碰到類似的題材,當然可以繪聲繪影,甚至炮製火爆的衝突。但惟得並不如此,他著眼的是淡化的,人與人相處的常態。
其實小說角色扮演,很多時帶有自傳的色彩。〈傭記〉中的「我」,固然是個人情感及成長印記的投射;〈古騰堡革命〉中的小說作家及〈內線101〉的圖書館工作人員,更是現實生活的書寫及延伸。至於多個小說借勢談畫、談音樂和電影,更見書寫者代入的現實角色。
〈可以燎原〉我猜想是作者最得意的作品,內容以文學創作為題,涉及三代的傳承與尋尋覓覓,最後挖出商業與文學的利益關係,不正是孤獨和寂寞寫作者的的某種反省?
是的,我也十分喜歡這個小說,尤其以一個近乎寓言的夢境起篇:
中年漢子開口說:「你可是真心幫助貧民?」她點頭稱是,中年漢子咄咄逼人地說:「如果你是真心,就喝下這碗水吧!」她退後兩步問:「你是在開玩笑嗎?」中年男子大為震怒,把水潑到地板上,疾言遽色地說:「我是繆斯化身,早知道你假仁假義,特來詛咒你的家族,世世代代與文字絕緣。」
曾經影響一代的兒童作家,最後為商業市場所棄。童年深受祖母童話影響的孫女,無意追尋揭露了真相,最後的結局恍似回應了「繆斯」的詛咒,但也隱喻了文學創作之推陳出新,看似無情卻又是前進的動力。
最後我留意到多篇小說中的倫理題材:〈致歉辭〉中描寫夫婦及婆媳關係、〈古騰堡革命〉呈現的兄弟姊妹倫常、〈因為沙的緣故〉,〈探病時間〉和〈傭記〉揭示兩代人如何相處:其間有激烈的決裂,亦有包容互諒,到最後匯成和諧的流水。如此倫理生活態度的外延,也見諸於〈內線101〉和〈咳嗽〉兩篇刻畫人與人的交集,其間我讀到中國傳統精神之有序、中庸,也不時流露西方的個人價值觀。所謂「倫理」,今時今日年輕讀者早不以為然,亦有人讀來恐怕另有感受。
惟得寫作雖然資深,卻也不斷求變,如〈古騰堡革命〉穿插弟弟突然失蹝之魔幻寫實;「臉書」疏離跳躍之詩化敘事,及前述〈可以燎原〉穿插夢境,都在在說明了作者之求變。如果喜歡散文化小說,〈內線101〉我想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香港從事文學創作不易,海外堅持更難,他們喜愛、文字遊戲以外,必然心中還有一點甚麼,令他們堅持寫下去!書出後大家不妨翻翻,或者可以從小說中找到「那點甚麼」的答案。
關夢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