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記憶生命的彩虹圖譜(摘錄)
布農族詩人、台灣布農族語言學會理事長、高雄市那瑪夏區傳統狩獵文化協會理事長/Bukun Ismahasan Islituan 卜袞‧伊斯瑪哈單‧伊斯立端
緣起。如果通往祖靈的道路是一條實線,那我們在世上每走過的每一個腳步或是每一個行為就都是虛線,而盡頭將會是實境。
我沒有想過好友Yupas會邀請我為他的泰雅族slamaw(司拉茂)地區史詩級的戰爭小說大作《魂魄YUHUM》寫序。在受邀的當下,我很興奮,只問了一句,確定嗎(友情而言是多餘的)?忘了寫序對我的壓力。這層壓力源自於靈魂在共同的時空相遇,從辨識度明確的族群識別和生命相向的對峙,變成優養化的共同意識,以及被支配的國家族群認同的矛盾糾葛,空間的民族與殖民國家空間的糾結纏繞,samu(gaga)與殖民國家機器之間的扞格。以致於彩虹橋成了夜裡變調的笙歌與霓虹燈,靈魂優游的在露水滴裡自由飛翔。
1996年和當時的張阿成老師(Yupas.Watan的漢名)相識於台中縣和平鄉和平國中,因而結緣至今。從認識到相識到看見Yupas的生命轉折,一路下來從學校舍監老師的身分;到政治大學的身分;到東華碩士的身分;到台大研究生的身分;再到現在成為了戰爭歷史小說作家的身分,這是多麼多樣的生命流動如奔竄的大甲溪水呀!在我認識Yupas之前,曾聽他提起過自己曾有兩次從鬼門關回來的經驗,沒想到這也成了他在這本小說裡的段子。在之後的相處中,筆者慢慢認識了這位為了面對資本主義和貨幣商業行為所帶來的衝擊,仍勇敢的在祖先留下的空間領域繼續以現代採集者之姿態存在著。Yupas也為了捍衛泰雅gaga(規範、戒律)、民族空間的生存,而踏上原住民運動的第一線上。這樣的民族情懷與行動,讓我們成了異族之間的民族情愫纏繞。在不斷地勉勵下,我倆成了以回到祖靈為信仰的修行夥伴,即便是民族的原貌已殘缺不堪的存在,民族面貌也已起了化學變化,不過,槓桿仍存在於靈魂本質上,我們成了原行道者。
Yupas是一位真實存在的泰雅人,也就是說,他存在於過去與當代的現在式裡。不管是語言、文化生活、手工藝、故典傳述、吟對傳唱都深入在他的生活實踐上。不只是如此,Yupas為了要強化文化的深度與瞭解泰雅人對於世界觀/宇宙觀的「觀」與「看」的方式,花了很長的時間和精力,周遊於泰雅部落和耆老們、巫師們長期的文化對話,累積了相當多的第一手資料,而後成為了這本大作《魂魄YUHUM》的素材。
《魂魄YUHUM》這本小說是Yupas以十個篇章來書寫,共計五百多頁,是一本以Slamaw抗日戰爭為軸線的民族存亡戰爭史詩,分成五個脈絡來進行。首先,Yupas以第一部〈浪跡天崖的一旅人〉作為自述,這一個篇章也可以是Yupas行走在泰雅人靈魂修行的行旅,書裡寫的內容幾乎就是我和Yupas結緣和靈魂結識的密碼,每一次的聆聽都讓我感動萬分,並且會在酒精的催化下流下古老的眼淚。這一篇章其實也就是Yupas對於面臨當下生存在殖民(領域、政治、權力/利、文化、信仰)衝擊下的不對稱、剝奪、失落、消失的尋道之旅,他在漫天的遠古星宿和古老靈魂的撫慰中找到了心靈和解之旋律。
第二部的〈回到過去〉是這本小說的時空紐帶,Yupas以回溯的手法,將自己從現代仍有的狩獵文化的時空,巧妙地連接至外來文明尚未進入泰雅族人世界的「先」的世界;進而讓自己以第一人稱進入小說的實境中,成為見證者或者是一個民族文化的熔點(口述者)。本篇提到的「先佔權」的概念,或許太過強調佔有的意義,但是就原住民的世界觀/宇宙觀而言,「先」是存在於完美的價值和意義。所以,「先」成了不能反抗和挑戰的信仰價值。布農族有一句諺語是這麼說的:「masamu mais / kakaa/ tu ansasais masituhas i saitangus vali.(忌諱/不可以頂撞兄長/姊,因為,先見著/看見了太陽。)」而「先佔權」也是西方大航海時代以來合理化武力占領的用語,Yupas以此作為和其他族群在生存領域上互為征戰應該是有其意義的。
第三部〈大地競技〉是書寫泰雅文化的篇章,很特別的是Yupas一反常態的不以文化祭儀書寫帶出,卻是以狩獵文化為導向,強調狩獵的能力、技巧、認知,以及團隊出獵時的個人角色和團隊之間的分工、競合。狩獵是台灣高山民族男人社會化的歷程,透過狩獵行為、儀式化的信仰,以及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深化該民族的社會意義與價值,從而實踐該民族的社會責任。獵場,即國家。這是台灣各原住民族群普遍的認知。也因此,一旦獵場被入侵,該民族就會予以反抗;而被稱為hahanup tu bunun(行獵者),也就是社會化的行獵者們,具有狩獵、技巧、戰術、團隊行獵的行獵者們,就會轉而成為保衛、保護、守護、抵抗來犯者的戰鬥力量。近十年來筆者常常以「扣板機是道德層次」作為演講的題目,就是希望以不同的視角探討生命的價值。Yupas以狩獵作為鋪陳戰爭的伏筆,為後面的戰爭篇幅所引出的美麗和醜陋、祥和與流離失所、快樂與恐懼、人性與天道間的對比手法,這正是Yupas說故事的長處。
第四部〈戰雲密布〉、第五部〈軍隊屠社〉、第六部〈火燒kbabaw〉、第七部〈蕃人奇襲隊〉、第八部〈大決戰〉、第九部〈大勢已去〉、和第十部〈最後一擊〉皆是整篇小說的高潮,也是整本小說的主旋律。「真正的哭泣是沒有聲音的。」這是何等的生命體驗與高度呀!Yupas參與了這場戰爭,見證了slamaw為了生存、保衛家人、守護獵場、保存民族命脈所作出的頑強抵抗和視死如歸的精神,可謂笑傲天地泣山河,贏得了「風之族」的美名。戰爭最終要回歸到塵土的地平線上,留下來的是彩虹的美麗。
筆者有幸和slamaw美麗的後裔結為姻緣,也因此得知因祖父曾在某場戰役中救過外祖父而有了夫人的存在,也聽聞過賽德克人Mona Rudaw挾日人之威三進三出入侵slamaw被擊退的戰役,更聽聞Mona Rudaw在一次襲擊泰雅某部落時,被一位泰雅人的頭目要求單打獨鬥不要傷及隨從時險些喪命,而就在隨從們想一股作氣殺掉這群入侵者時,這一位具泰雅gaga生命觀的首領說了一句讓後人銘記戰爭意義的話語和作為,那位首領說:「停下,他(指著Mona Rudaw)的生命是utuh(天)決定的。」這道盡了戰爭的輸贏不是只在剝奪別人生命為目的行為,也因首領的這項作為才有賽德克人的霧社戰役。
論泰雅人的射箭技巧,筆者的泰雅忘年之交,也是筆者的泰雅文化老師Wilang Nabu(劉金盛)先生在新佳陽的家裡親口對我說過,他剛從陸戰隊退伍回到部落時,有一回在山上開墾作農時,看見一隻老鷹正從大甲溪的河床下冉冉盤旋而上,他便拿起弓箭等到老鷹飛過他的上頭時,一箭將老鷹給射下來(Slamaw都知曉這事)。Yupas的靈魂跨到靈界進入了這場Slamaw的戰役,正投射了泰雅人在另一個國家殖民策略下的心靈反抗投射(其父祖輩們是抵抗日本國的泰雅末代戰爭團),殖民者是無法理解「最最之重的苦難是靈魂的哭泣」。Yupas或者說Yupas們並不是阿Q,他或他們和「淚之山巔」的舞者們正相約在彩虹彼端的實境裡續杯。
恭喜好友、好兄弟終於出書了,淚水終於成為串串貝珠的織衣穿在族人的身上了。mrhuw,兄弟,讓我們自己說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