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訂版序
和《也斯的香港》也有緣分,二○○五年左右在中環三聯書店四樓的藝術空間有個也斯的攝影展,也斯叫我們學生參加開幕典禮。那大概是我第一次參加文學活動。當時社會關注西九文化區的設計,對藝術有相對廣泛的興趣,同時期香港藝術館舉辦的印象派展覽也非常受歡迎。在那個氣氛之下,《也斯的香港》為一本作家同時寫作與攝影的書,在當時是一件新鮮而且受注目的事情。
《也斯的香港》的起點,以出版觀點來看,屬於一套現代文學作家叢書,最初的作者包括魯迅、沈從文、老舍、郁達夫等,應該都可說是“公版”書,然後配上圖片,都是書海裡見編輯工夫,希望能在眾多名家選本中突圍而出,結果是非常成功,當時已廣受注目。現代文學作家選集一般不會有香港作家,編者舒非邀得也斯來加入叢書,是一突破;也斯以作者身份自選文章是另一突破;相片由一般地方照片一轉而成為作家親自拍攝的照片,是第三突破。這種擴展叢書的工夫,也是一種“尋找空間”的方法,需要依賴編者和作者共同對文化與出版業有深刻了解才能完成,也令這本書跳出了叢書的體系而成為一部經典。《也斯的香港》現在也承載了更多的意義,成為了閱讀也斯的一個重要切入點;另一方面這書也可能是不少新一代閱讀也斯的第一本書。
《也斯的香港》並不是孤立的線索,更早而必須提起的應該是《梁秉鈞卷》。《梁秉鈞卷》是香港三聯書店在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出版的“香港文叢”叢書,當中包括《劉以鬯卷》、《徐速卷》、《溫健騮卷》、《曹聚仁卷》、《舒巷城卷》、《西西卷》、《海辛卷》與《葉靈鳳卷》等。也斯提到“香港文叢”,總會說感謝當時三聯總編輯董秀玉有視野,在一九八八至一九九○年間出版了這套書,對推動香港文學有重大貢獻。今次增訂版的《也斯的香港》多收了五篇文章,有〈說故事的人:海辛〉,也算能回應這一緣分。八○年代是香港文學研究進入學院與得到更多研究的重要時期,也斯一向重視香港文學該有、應得的地位,會說到出版社願意出版香港文學叢書是很重要的空間,不應貿然終斷出版社對香港文學的好意。這種為香港文學發聲、尋找空間的使命感,念慈在慈要注意對香港文化空間有貢獻,能得也斯當時言傳身教,於我真是萬分難得的經驗。那是後來《也斯的香港》出現的遠因,亦看到作者角度之下怎樣和出版社建立長久的合作關係。幾年後也有大陸出版社希望出版簡體版《也斯的香港》,也斯則決定另外編一本《也斯看香港》(二○一一),可說是本書的姊妹篇,也是從側面肯定了《也斯的香港》的重要性。
二○○五年的攝影展很有趣,也斯強調他不是攝影師,用的也是一部“傻瓜機”,不過作家以人文藝術的視野觀察香港,也斯認為會有他獨特的視野,會有與別不同的觀看方法。開幕禮當天,我還記得吃了灣仔“檀島”的蛋撻和奶茶,書店四樓的藝術空間好像是當天正式開放的,之後亦舉辦了不少文藝活動,可惜後來也消失了。也斯是很重視香港文藝空間的,一直參與各種文化活動,也經常提醒我們在這些空間交流與溝通的重要性。當時攝影展的相片大部分都在書中找得到。在那些照片中能見到也斯對視覺藝術的重視,也能連結也斯與眾多藝術家的互動、合作與評介。也斯曾主動說到初版封底的電車,會不會覺得電車與香港這種聯想太定型,他反對一些輕率的象徵,例如以電車、帆船去代表香港;然後他又說放在封底還是可以的,對出版社來說有諸多推廣上的現實考慮。在《也斯的香港》中的文字與照片,都是也斯經過思考取捨挑選而來,呈現了人文學者眼界之下的香港,介紹值得被注意的香港人與物,隨著時代而沉澱,當中的照片更添了歷史意義。這樣一件完整的藝術作品,值得向今天的讀者重新介紹。
曾卓然
二○二二年五月
(節錄)一
用“作家和故鄉”這樣的概念來編輯一套圖文並茂的小畫冊,收作家寫故鄉的文字,配以當地的照片,讓讀者在讀作品之餘,又有視覺上的感受——考慮這一選題時,最先想到的當然是《魯迅的紹興》、《沈從文的湘西》和《老舍的北京》,然後又有了《郁達夫的杭州》、《馮驥才的天津》、《王安憶的上海》等。叢書是在香港編的,按理香港也應有一冊。於是我們找了也斯來編這本《也斯的香港》。
我常常覺得,也斯是很香港的。香港本來就是一個移民的城市,作家從內地移居本港更是長久以來的傳統,有的居留一段時間後各奔東西,有的從此駐足這塊土地,更有的埋骨於香港的青山綠水。早年有蕭紅、茅盾、端木蕻良等,後來有徐訏、徐速、張愛玲,再往後有劉以鬯、金庸,文革後又有大批南來作家移居香港。也斯不能算移民作家,雖然他也不是香港出生,應該是周歲未到的襁褓中就隨父母移民香港,但是在這裡得到啟蒙,得到教育,是香港蒼翠的山水滋養了他,是維多利亞港溫暖的海風薰陶了他。套用張愛玲的話,或許可以這麼說:香港造就了他。
但是這也構不成“也斯是很香港”的理由。香港培養、造就的作家豈止也斯一個!我想讓我覺得“也斯很香港”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相當愛香港——我不說“喜歡”,我說的是“愛”。程度是不一樣的。喜歡淺一點,愛則深沉得多。喜歡有時只喜歡優點,愛往往包含所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愛之深,責之切”,聽也斯講香港,我會有這樣的感覺。
也斯最不能忍受的是有些來自外地的作家,對香港一知半解,在所知只有一鱗半爪的情況下便“扮專家”寫香港,這很容易變成獵奇式的浮光掠影,造成不懂香港,尤其是沒來過香港的讀者,以為香港就是一座又一座的高樓大廈,就是一整個巨大的購物商場,就只有花花世界、紙醉金迷。我在想,或許也斯會認為香港是多元的,有靈魂的,是複雜而有味道的。像也斯這樣介意別人怎樣看香港,關心不同媒介如何“描寫”、“再現”的作家,在我的接觸中,還真不多見,所以我不能不想到他的確很愛香港。
二
我讀《也斯的香港》時,覺得和《王安憶的上海》有點相像。這相像之處在於他們的角度。他們都不正面寫上海或者香港,重點不放在繁華的街道和鬧市之中,他們喜歡擷取都市的某個獨特的側影,一個小故事,一個普通或者不普通的人物。他們通過一個個並不顯眼的細節,一點一滴,讓讀者感受他們所處都市的面貌和味道。他們希望這面貌不是平面的,而是有深度的,這味道是獨特的,可以叫人為之深思、低迴。
可是他們又有很大的不同。王安憶寫在上海一個里弄裡,度過漫長而憂鬱的午後,強烈的日光和內心的掙扎不斷痛苦地交織,抽絲剝繭般,緊緊攫住人心,叫人感同身受讀得透不過氣來。也斯的香港沒這種感覺。也斯的香港比較輕快,有時有趣又好玩。他寫〈書與街道〉,將兩種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拈在一起。說到書架上的書每天又蒙上灰塵,灰塵來自街道,“書本中的塵埃暫時取代了生活中的塵埃,彷彿也真有點迷迷濛濛”,突然筆鋒一轉,講到住所的樓下是修理汽車的,“這一帶路上最常見的是汽車,其次要算狗了”,“你可以在這裡找到最奇形怪狀的汽車;當然,你也可以找到最奇形怪狀的狗”,讀來令人莞爾。
〈加鹽的咖啡〉講到在下着雨的周末下午,作者手拿一包香味撲鼻的咖啡粉乘搭小巴,旁邊坐一黑衣長辮“自梳女”,她熱心向他提出“咖啡加鹽”而不加糖的建議,理由是這樣做能“聚火”,對身體有益。滿腹古舊風俗的老婦與讀過許多洋書的現代書生一起呈現,古老的事物發生在摩登都會的街頭,對比強烈,也格外有趣。
這種有趣的畫面、鏡頭,在這本《也斯的香港》可謂俯首皆是,時時給予讀者會心而愉快的微笑。
……
舒非
二○○四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