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這支筆有價,不賣 我有一管禿筆,說來也沒甚麼特彆,用瞭幾十年,真的是又破又殘,不值錢。
雖然如此,倒還沒想過閑置、丟棄,更沒想過用它來換錢。畢竟用開用慣,有幾分感情,或許也有幾分敝帚自珍的驕矜。
此日,夜來幽夢,有東傢財主的傢奴登門,說要買我這支筆。我幾乎啞然失笑。幸好沒笑,不然夢就醒瞭。
奴者說,他的東傢看好我這支筆,要我幫他寫點錦綉文章。
我認識這個東傢,方圓百裏韆裏無人不知,富甲一方,最近又起瞭一座新紅樓,富麗奢華之極。真是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誰人不知何人不曉?鄰裏過客無不驚嘆艷羨它的堂皇,自然也有不少墨客騷人爭相賦詩贊頌。
奴者直言,主人對那些吹捧文章都不放眼內,倒是看中你這支筆管所流齣的文字。
我說,哈哈,這支筆鄙陋之極,何堪大用?
奴者以為我吊高來賣,說無非是酬勞,錢不是問題。
聽此一言,我的興緻倒來瞭,於是應答,如此說來,倒是真想知道你的主子齣價幾何。
奴者直截瞭當,你開個價。
他大概以為我心動瞭,天下哪有嫌錢腥的人?我說,我的這支筆很貴哦。
奴者又問,時下最高稿酬如何計算。我告之行情,對方曰,嗨,這算甚麼,給你十倍的潤筆費又如何?此事敲定瞭!
我說,慢,這可不是錢的問題。對方瞠目,欲知為何。我說,我太瞭解你傢主人的為人,恕我直言,為富不仁,橫行霸道,姦淫搶掠,無惡不作,豈是我所能效力之流?
奴者道,我懂你的意思,也尊重你的想法,但我傢主人並不是要你給他寫頌歌,隻是要你講一點正麵的話,不要隻是聽那些負麵的說法。寫文章,不過觀點與角度,你隻看負麵的,無異盯著地麵的狗屎。樹大有枯枝,一點敗葉都沒有那纔奇怪呢。你隻要往好的一麵看,到處都光鮮亮麗、金光燦爛。說一點好聽的話,何難之有?再說,你看,我傢主人發傢緻富,天下人誰不驚嘆,我傢的門麵是全世界最輝煌的,我傢的高樓是全世界最壯觀的,我傢的……
罷罷罷,我連聲製止,我知道你傢有許多的威名,冠絕全球,傢財多到足以一俊遮百醜,全世界的人都買你們的怕,好吧?奴者自豪地說,可不是!
我說,我懂,你傢甚麼都不缺,就缺一個好名聲,對吧?
他悻悻不語。
我說,請迴吧。
他心有不甘,說難道有如此豐厚的酬勞都不考慮?他環視一番我的破屋,又道,何必讓自己活得像個苦行僧呢?
我說,我也愛財,但取之有道。
他又說,你不再考慮一番?韓愈還有諛墓的文字,李白有也擦鞋的時候!再說,文章還是小事,投到我主人幕下,何愁沒有你的榮華富貴?
啊,確實吸引,難為瞭你這位說客。我說,待我問過這支筆。
話音剛落,倏然一管修長的筆亢然直立眼前,雖非七尺男兒,卻也傲然挺立,有點男兒氣。我的這管筆自號毛穎,所以我平時也以穎兄稱之。我說兄颱伴我多年,此君言語,你也聽見,然與不然,憑你一句話。穎兄曰,伴君多年,讀的都是聖賢書,寫的都是肺腑言,胸中墨都是肝膽汁,豈能鬍謅荒唐言,做一些顛倒是非、指鹿為馬的文章?罷瞭!罷瞭!
我說,聽到瞭吧?穎兄不答應。
筆是筆,你是你,難道你管不住自己的筆?奴者麵有慍色,以為我在戲弄他。
我說,此筆就是我的心,穎兄就是我的手足,我們是一體的,分不開。
奴者知道我態度決絕,懊惱地說,真是怪人,不食人間煙火!彆敬酒不吃吃罰酒,小心惹禍上身!
毛穎聽此言,當即正顔厲色,就要發作雄辯滔滔痛斥狗奴纔。
我嘴笨木訥,不擅言辭,但知穎兄的急纔,文思敏捷,齣口成章。這麼多年,我能夠寫一點可堪一讀的文章,也全靠他的墨水。我是名副其實百無一用的人,倒是他遍閱古今中外經史百傢,算是一個讀書人。所以他一開口就會滿口伯夷叔齊、箕子微子,仲尼孟柯太史公,掉起書包來,連我都頂佢唔順,再加上是個牛脾子,包硬頸,輕易惹不得。我止住他,穎兄,時候不早,纔剛完成瞭一篇長文,你我都纍瞭,再說我聽日還要上早班,還是就此打住吧。
我轉頭對來者說,我知你傢老爺是惡人,不過我也是一個怪脾氣的人。恕我不敬,請迴,不送!
奴纔走瞭。留下一句,戇居佬!
哈哈,穎兄與我相視而笑。我說,還是仁兄知我心。毛穎說,還是老兄最愛惜我這管禿筆。
相伴幾十年,誰不知道大傢的脾性?又是一番調笑。
嘻嘻哈哈,夢醒,我再好好端視案頭的筆,普普通通,真是物如其人,平凡至極,鄙陋不堪,實在不是甚麼大材,如說有甚麼特彆,不過就是有點怪癖,不做富貴夢,隻是安於喝一杯小酒,說一點人話,著實一瓶一鉢足矣嗰隻。
仰觀夜空,浩浩星河,都是我景仰的人物,響當當、硬梆梆,哪有那些貪生怕死,隻求眼前富貴之徒的影子?
此心已決,這支筆雖不值錢,但有價,不賣!
二〇一七年四月二十四日於南山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