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序言
引言 黑暗國度
西方哲學至今已有兩韆五百年的曆史,但大部分的進展都源於兩次大爆炸,時間都隻有約一百五十年。第一次大爆炸發生在雅典,核心是蘇格拉底(Socrates)、柏拉圖(Plato)、亞裏斯多德(Aristotle),時間從西元前五世紀中葉,到西元前四世紀末。第二次爆炸則發生在歐洲北部,源於歐洲宗教戰爭,以及伽利略式科學的興起。時間從一六三○年代,到十八世紀末法國大革命前夕。在這段相對短暫的時間中,笛卡兒、霍布斯、史賓諾莎、洛剋、萊布尼茲、休謨、盧梭、伏爾泰,這些最有名的近代哲學傢各自留下瞭自己的足跡。他們每一位都是素人,沒有任何一位與大學院校緊密相連。但卻探索瞭新興科學以及宗教劇變背後的潛藏意義,踏上反對傳統思維與傳統態度之路。科學的發展,究竟如何影響我們對於自己的瞭解,以及上帝的概念?政府究竟應該如何處理宗教之間的歧見?而政府這種東西,本身又為何要存在?這些問題直到現在依然沒有消失。正因如此,我們直至今日依然會提到笛卡兒、霍布斯等人的名字,並討論他們的哲學思想。
然而,正因為他們的影響力依然存在,這些哲學傢很容易被我們誤解。我們很容易以為他們使用的是我們的語言,活在我們的年代。但要正確地瞭解他們的思想,我們得迴到過去,從他們的角度來思考。而這正是本書的目標。
十八世紀啓濛時代的種子,其實早在十七世紀就已埋下。當時開始有人認為過去的曆史拐錯瞭彎,人類該尊崇的前輩並不是柏拉圖或亞裏斯多德,而是他們自己。第一個具體提齣這種想法的,應該是法蘭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 1561-1626)。但把它說得最好的人,卻可能是培根的諸多贊同者之一:布萊茲‧帕斯卡(Blaise Pascal, 1623-1662)。帕斯卡在談論真空的文章中(無論古人怎麼說,根據當時的實驗,自然並不厭惡真空)這麼寫道:
「那些我們稱為先人的前輩,其實在一切事物上都纔剛起步,可說是人類的嬰兒時期。在那之後,我們又在他們的知識上,額外添加數百年的經驗。因此,我們從這些先人身上看到的遠古遺産,其實正在我們體內。」
帕斯卡還指齣,如果古希臘人敬畏前輩的程度,就像後人敬畏他們這麼強烈,他們就永遠不可能完成那些重要成就瞭。
培根的言論,相當有效地讓人開始對過去的一切思想存疑。他堅持我們不該繼續浪費時間在那些堆滿灰塵的古書上,必須親自去世界裏蒐集事實。這樣纔能解開大自然的祕密,找到讓世界變得更好的方法。由於培根呼籲我們係統性地仔細觀察事實,他便成瞭倫敦皇傢學會([the Royal Society of London]於一六六○年成立的歐洲第一個科學研究組織)的代錶人物。一百年後,法國啓濛時代名著《百科全書》(Encyclopédie)將他尊為引領人類走入嶄新黎明的英雄。不過這些崇拜他的法國人也承認,培根的科學觀念似乎有點搞錯方嚮。如今我們認為當時最重要的科學發展,都被培根忽略、誤解或沒能看見。伽利略與剋蔔勒的著作裏有太多瑣碎的數學,他幾乎沒有讀過;他相信哥白尼的天文學「大部分都是錯的」,因而也沒有仔細思考。 盡管如此,培根依然如他自己所言,成功地「搖響瞭鈴聲,招集各方智者」。在某些敏銳的人眼中,培根認為過去幾百年「學術退化」相當有道理。這現象錶示一個新時代正要開始:
「那些經院哲學傢……都擁有一顆聰明厲害的腦袋,一堆無所事事的時間,讀過一些不同的書;但他們把腦袋睏在少數幾位哲學傢的字句上(幾乎隻聽亞裏斯多德的話),身體鎖死在修道院與大學的小房間裏,對曆史、自然以及當下時代幾乎一無所知。在這些人奮力織齣的知識之網中,既沒有大量的事實,也沒有讓人無限激昂的智慧。他們的書中隻有一堆知識蜘蛛網,讓人欽佩作者的精細作工,卻沒有任何實在的東西,也不能給讀者任何效益。」
對湯瑪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 1588-1679)這位短暫當過培根助手的哲學傢而言,當時的大學依然受到太多中世紀哲學的影響,但這種哲學風格屬於「黑暗國度」,裏麵的人們依然迷信,容不下不同的意見。哲學傢的任務,就是找到方法逃離此地。
本書是《理性之夢:古希臘至文藝復興時期的哲學史》(The Dream of Reason: A History of Philosophy from the Greeks to the Renaissance;該書的原文修訂版與本書原文初版同時發行)的續作。在前一本書中,我們看到某些十七世紀的人,開始對古人的見解、教會的權威,以及中世紀的科學與哲學産生懷疑。而本係列下一冊的故事,則將從伊曼紐‧康德(Immanuel Kant)開始。康德在伏爾泰與盧梭死後三年,一七八一年,齣版瞭他影響力最大的著作,並開創瞭相關主題的新時期。
所有的哲學史都有選擇性。因此我在書末列齣一些關於十七與十八世紀的書目,供讀者延伸閱讀。
◎譯後記──文:劉維人
自年少起,我就一直崇拜著啓濛時代的知識分子。
一開始,我覺得他們無所不能,就像是童話故事的英雄一樣,在短短兩百年內奠定瞭物理學、化學、博物學、醫學、經濟學、政治哲學等當代學科的基礎。這些人博覽群書,無止盡地探索知識,同時在好幾個領域留下開創性的貢獻。他們勇於質疑權威,不被世俗道德束縛,提齣各種大膽激進的假設,即便麵對指責或危險也不退縮,試圖以知識的力量驅除俗世沉痾,將獲得自由的方法帶給每一個人,讓後世的我們獲得懷疑、思考、理解的勇氣,進而為自己的生命負責。
漸漸地,我開始瞭解他們的願景為何至今仍未成功,為什麼我們無法成為他們。我們即便繼承他們的思維遺産,將他們視為榜樣,且擁有更為開放的社會風氣以及更強大的知識生産力,卻依然無法成為他們那樣的通纔,無法像他們那樣做齣革命性的貢獻。
啓濛時代的人位於一個極為特殊的時空背景。他們站在政治、宗教、科學的轉捩點上,發掘齣一種全新的觀看方法,急於用它來重新探索整個世界,而世界充滿瞭謎題,人世間充滿需要改良的缺陷。一切都還很新,還不夠復雜,很多東西還沒有名字,需要他們用手去指。
如今我們活在另一個時代。知識依然不夠普及,社會依然充滿迷信;但在幾百年的學術與社會發展之後,我們知道理性不是唯一的解答,而且知識、權力、社會之間的關係遠比想像中的更復雜。另一方麵,隨著知識傳播管道更多元,傳統知識分子在公領域的影響力逐漸衰退。最後,在政治與社會日益極化的過程中,跨立場的溝通如今更為睏難,愈來愈多民眾放棄瞭對話與理解,用原始的情緒與偏見作決定。
然而,我一直覺得啓濛時代的那些哲人即使到瞭當代,也不會就此投降。他們會相信知識本身擁有魅力,隻是需要新的傳播方式。他們會從圖書館與網路上無窮無盡的文本尋找新的可能,同時自己動手研究、寫文章、辦講座、錄Youtube影片,甚至以記者或導演的身分主動齣擊。他們會在咖啡館與街頭帶領討論,推廣公民科學與哲學,甚至齣版極為挑釁的普及著作,迫使學院的學者反思長久以來的預設。
他們在啓濛時代就是這麼做的,倘若場景切換至今日,我想也會持續下去。
而在這個時代,也有許多人正在做同樣的事。
英雄的時代早已結束,但英雄可能就在你我身邊,默默相信著那些有點傻,有點可愛的價值,努力讓人們變得更講道理,更為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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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二○一七年讀到原文之後不久,便希望能夠將本書引介到華語世界。作者安東尼‧高特列柏和書中的哲學傢一樣,都不是傳統的學院學者。他用傳記式的敘事,破除許多對於書中人物的常見誤解,並旁徵博引插入大量趣聞,甚至調侃這些名人。這些哲學傢不僅做齣偉大的創見,也會犯下巨大的錯誤,但作者帶領我們迴到他們的時代,揭露齣在創見與錯誤的背後,這些哲學傢究竟發現瞭什麼,看見瞭什麼。
我將本書介紹給麥田齣版社之後,非常幸運地獲得齣版青睞,並容我擔任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新興工具Termsoup的協助讓我大幅縮短瞭資料查詢的時間。這本書的完成要感謝輔大哲學係尤煌傑教授的專業指正。希望本書能讓讀者和我一樣,在這些啓濛時代的故事中看見當下時代的影子。我們的世界一直在拓寬,知識和我們的距離也愈來愈近。如今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像啓濛時代的先哲一樣,探索身邊的世界,檢視思維與文化背後的原因。自己思考每一件事,既是無可取代享受,也是身而為人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