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迴歸天真本德的自然美好
《莊子道》刊行至今,已曆二十五個年頭,原初是演講實錄,為瞭保有現場講者與聽眾直接照麵的氛圍,盡可能不做潤飾,或許直白的語氣錶達,對錯過現場的讀者朋友來說,比較會有親切感而容易接受吧!
當初開講莊子,適值先母過世不久,生命承受大悲苦、大哀傷,正與莊子「可不謂大哀乎」的存在感受隱然密閤,故流動在字裏行間的,不是知識理論,而是生命悲情。
且多年來自傢生命亦睏陷在儒傢式的深切自責中,俗世人情幾近自我放逐,寫作講學不斷,聊以補過而已!學人英雄的形相,早已解消放下,在人間散步,做個散人罷瞭!或許,這一分散人的心情,正道齣瞭莊子獨步韆古閑散自在的意態與風貌。
這本書先後由漢藝色研與裏仁齣版,幾經轉摺再由遠流重新整編而成《莊子七講》,為瞭拉近時間的距離,也為瞭要以全新的麵貌跟讀者見麵,除瞭將全書做瞭讓自己可以接受的大幅修正之外;還在各篇講辭之後,補上瞭主題寓言的內涵說解,讓讀者可以抓得住其中微妙的義理轉摺,且全書七講次皆依循貫串其中的縱軸綫去展開鋪陳,某些重要段落隻得割捨,所以最後附錄瞭各篇之理路架構的簡錶,內七篇的完整輪廓可以一覽無遺,不會有未見全貌的缺憾感。
在增訂之外,又開顯新義,某些關鍵性的理念解讀,已有所進展與突破。如〈人間世〉說心齋工夫的「心止於符」,當年的理解依據的是近代西方知識論之主客對列的思維模式,做齣瞭「主體的心知,要去符閤外在物象」的詮釋。這一說解與莊子所麵對的「未達人心」又「未達人氣」之救人反成災人的痛切反省,根本不相應。「心止於符」的意涵,說的是心知最大的功能(即所謂止),就在責求天下人要符閤我的心知所執著的價值標準。此把價值標準執定在自身,是人間世界最大的偏見,而責求天下人一定要符閤我執定在自身的價值標準,則是不可能被接受的天大傲慢。當前全球人類最大的苦難,就在集偏見與傲慢於一身之意識形態的對抗與決裂。不論在宗教信仰、族群認同、權力鬥爭、黨團分裂、勞資糾紛、階級對抗,甚至東西方的文化歧異,與南北半球的開發失衡,這一心知執著的價值二分,均落在集體禁閉與集體催眠的無解睏境中。道傢思想開齣的鍼砭藥方在,雙方都要真切的體認,人傢隻是跟我們不同,人傢不一定不對。
此所以莊子要我們「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無聽之以心」,是心知不執著,心不在他的心之外,就可以「達人心」;人為不造作,氣也不在他的氣之外,就可以「達人氣」。「心」同在且「氣」同行,人間「救人」就不會扭麯變質而反成「災人」。
此外,〈德充符〉所說的「纔全而德不形」,「纔」是草木之始生,指稱的是天生本真的「德」,「纔全」是保有天真,「德不形」是修養工夫,德不形於外,就是德充於內,既無心天真,也就可以如辦傢傢酒的兩小無猜一般,沒有嫌隙,沒有猜疑,也無須防衛的符應於外瞭。故上下兩篇的「符」,〈人間世〉的「心止於符」,是心知的執著,而〈德充符〉的符應於外,則是心知的解消。前者顯現的是負麵的意義,後者顯發的則是正麵的意義。
人活一生,要保有兩大品質,一是可靠,二是可愛。文化傳統兩大傢開啓的人生智慧,儒傢說有心,心是天理良心,當然要「有」,教導我們做個可靠的人;道傢講無心,心是心知執著,當然要「無」,啓發我們做個可愛的人。當前人生的難題,在人既不可靠,又不可愛,此所以人間街頭滿是人潮,每一個人卻顯得孤單無助,落寞哀傷。因為人尋求可靠,皆往神明找,人尋求可愛,皆往寵物找。
我們要問的是,何以寵物可愛,而人不可愛?常識性的認知,在貓狗對主人的體貼,心智年齡一直保持在三歲半至四歲半之間,正好是最可愛的階段。就莊子的理解來說,人跟飛禽走獸最大的不同,在人為萬物之靈,「靈」在人的「心」已被開發齣來,而僅屬萬物之一的貓狗,「心」卻未被開發齣來。「心」的靈,可能扮演上帝的角色,也可能以魔鬼的姿態齣現。「心」的靈在虛靜明照,可以照現本德天真的真實美好;而「心」有「知」的作用,「知」的本質是執著,心知一起執著反而禁閉瞭天生而有的本德天真,如隻問目的而不擇手段的權謀算計,生命的真實美好就此失落。貓狗的「心」,未見開發,不會擺盪在上帝與魔鬼之間,反而保護瞭本德天真在每一當下的自然呈現,永遠的無心機無算計,永遠的純真可愛。
莊子〈大宗師〉有雲:「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官能欲求是生理的實然,嗜欲是心知的執迷熱狂,嗜欲深則是人為造作所拖帶齣來之情識的陷溺。「天機」成玄英解為「天然機神」,依我的體會,說的是天生自然,可以在生命的每一當下,應機如神,神感神應而與物同在同行。天機淺薄,就是人為乾擾妨害瞭自然,而失去瞭直接感應的生命靈動。
此外,〈鞦水篇〉有則寓言,就在單足之獸與百足之蟲,以及百足之蟲與無足之蛇的對話問答中展開。單足之獸問道,我僅恃一足,在跳躍中顛跛前行,已顯得窘睏艱難,閣下還要指揮百足同步並行,請問要如何辦得到?百足之蟲答道,百足同步並行如同唾者噴霧無數一樣的天生自然,「今予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以然」,百足並行既說是啓動我的天然機神,卻又說我自身也不知何以會如此的道理,實則意謂無心自然的生命靈動本身就可以應機如神。再看,百足之蟲問道,我鼓動百足並行,卻反而趕不上閣下無足可運的速度,請問道理何在?無足之蛇答道,我扭動我的背脊腰脅,快速前行,那純粹是天然機神的啓動,是無可取代的,足對我而言,根本是派不上用場的。
從這兩段對話問答來看,單足之獸、百足之蟲與無足之蛇,與寵物貓狗等同,都是天生自然的天然,也都是應機如神的機神,那是人人天生而有,物物本自具足的本德天真,無須修養就可以「遊乎天地之一氣」(〈大宗師〉)的生命靈動。弔詭的是,人的「心」已開發齣來,心知的執著,加上人為的造作,反而禁閉瞭「天」生自「然」的應「機」如「神」;而鳥獸蟲魚的「心」,未開發齣來不會執著造作,反而一直保有天生自然之應機如神的生命靈動。故人物走上人間,展開人生的行程,就莊子道開啓的人生智慧而言,人物要保有純真可愛的品質,就有待「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的修養工夫瞭。「無聽之以心」可以達人心,而「聽之以氣」可以達人氣,啓動瞭天然機神的生命靈動,心與萬物的心同在,氣與萬物的氣同行,心開顯道體之一體無彆的理境,氣也遊乎天地的一氣之化中。那個時節,人物有限,我可以「逍遙」而遊,人間復雜,我可以平齊「物論」,一切的睏境難題,不就可以消解於無形瞭嗎?
王邦雄 謹序於永和傢居
一○七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