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一本詩集的誕生
一本詩集的誕生,是奇妙旅程,可能一生人只會結集一次,可能要醞釀十年,也可能是閃電般的構想,如人的壽命或短或長。其實,這一切不在於時間的長短,也不在於詩歌行數的多寡。如果是喜歡詩歌的人,生活的每一天都是過著如詩的日子,形形色色的新詩,如種種想不透的生活。
每一個人都是《花生漫畫》中的露絲,平凡又不平凡。露絲希望得到舒路特的真愛,但舒路特只專注於他的鋼琴樂章。露絲又經常和查理布朗交往,但布朗的世界只有他的百變比高犬、飛不起的風箏和發不出去的棒球。在成長的園林裡,人如孩子一樣,都是孤獨地找回自己,懷疑自己,完成自己。人離開了母體,就要學會適應生存,第一要緊的事是要抵擋萬箭穿心的吸氣,然後學會各種學習方法、生存技能,學會接受制度,適應主流社會,忙忙碌碌地過每一天,過著世人認同的生活模式,尋找世道所謂成功的門匙,然後老去,然後病死。似乎,人在人間這一趟,生老病死之外,就是注定的一場白忙。寫詩,似乎是在生存狹縫裡的一丁點自我空間,是一瓢水,也是一片草原。如此心境,如此語言文字,如此詩篇,記錄成長的過程。
中四那年,我開始寫作投稿,寫一些散文、隨筆之類,更多是的小小說,從來沒有想過學寫詩,也沒有寫過詩,尤其是新詩。一直以為,新詩是玩弄文字的遊戲,是小孩塗鴉的藝術。易學難精。但喜愛讀詩,喜歡古典詩詞,也喜歡新詩。在中斷了十八年的寫作道路上,反而以一些不是詩的詩重踏文壇,跨越自我設定的邊界,看到另一道風景。那時候的想法是,既然已經越界了,不如挑戰自己,寫一些年輕時沒有寫過的東西。於是,選擇了新詩。或者說,是新詩選擇了我。在生存、生活之間,時斷時續寫一些不是詩的詩。那時候,淑宜二姐是我的第一個讀者,她在病榻上,細讀我那些故弄玄虛的詩,常常笑說:很難明!寫得不錯。又或者說:繼續寫吧,但我不明白,好深奧。其實,她懂得的。辛苦了她!也多謝她!
2016年秋天,建基大姐夫猝然離開人間,感到人的無力感,於是翻開擱置在書架上的詩集,隨手翻開洛夫的詩,一首又一首形而上的詩,觸動了那個時候的我,敞開那個心靈,逐漸明白了一些沒有答案的答案。於是,開始隨心而讀《金剛經》,研讀一些哲學書籍,又寫了一些詩評。為了滿足甚麼理論、甚麼主義的世道,故作深奧的過度詮釋了一些詩,真的苦了詩人,也苦了當時的自己。詩,發自內心,立於文字。寫作時,我想,詩人應該不會為自己設下主義或理論。如果是這樣子,應是詩的葬禮。分析新詩,會有很多方式,好像鏡子,但愚以為印象式評論是善待詩的合宜方式。在寫新詩、寫詩評的日子,是一種享受,享受生活給詩的多樣性,也幸運遇見詩,賦予生活的可能或不可能。更幸運地,在工作的院校開辦新詩工作坊,在物慾橫流的香港,似乎是一件奢侈品。居然,有一群赤子之心的年輕人報名,在中式園林、學生餐廳、公用空間等不同場所,輕輕鬆鬆分享、交流、欣賞大家的詩稿和想法。詩,沒有好與壞,只在於是否屬於自己,能否表達自己,通過詩與自己溝通和外界交流。今天,也樂見他們繼續寫詩,詩作繼續獲刊登,證明我的初始想法是可以的。
2018年夏天,突然,知音弦斷。淑宜二姐悄然離開了,我沒法提起我的詩筆,詩意也隨她而去了。我想,我應該會放棄詩。擱置了一年多以後,在今年立冬翌日,重遇智者。智者淡然地對我說:你來了,要常來啊!這一句話,敲動我的心靈。求學時,每年回鄉探望爺爺,他的第一句話會對我說:你來了,要常來啊!晚宴時,智者竟然對我說:你在這兒!這句話讓我回到童年。小時候,每次和小伙伴玩耍,喜愛隨處亂跑、亂躲,爺爺總會不厭其煩地到處找我,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你在這兒!不同的語言重疊相同的見面語,在不同的時空、不同的人身上重疊我的記憶。我呆呆地回應了不知道是甚麼的甚麼,也如木雞般在那裡逗留了兩天。人生,是一場注定。
當天晚上,我構思了一些詩句,回去當晚把它寫下,好像我的詩意又回來了,我居然重執詩筆。過程中,讓我重新明白在幼小的時候,爺爺給我那三道錦囊的真諦。我適時打開了它們,只是想不通,卻照著辦妥。原來,爺爺一直都在。寫了〈一滴水點〉後,在不平靜的日子裡,我又不期然地寫了一首又一首的詩,寫了一些自覺還可以的詩。像寫〈孤獨園上的露絲詩集〉長詩的想法,醞釀已久,卻刪掉了又寫進了一些,都不滿意,都不成詩。最後,自覺地返回清淨心的根源處,逐節經文細讀,寫成逐節的詩,憶起知音,摒棄了艱深的語言文字,寫下當下的那個心境。完成後,內心感到無比的失落,又無比的平靜,更感受到背向大海的那個海的微妙力量。
今天,有幸結集數年間斷斷續續寫下的詩篇,又是一次人生的回眸。人與人的相識、相遇、相知,十分微妙。謹獻上這本詩集,給天上面帶微笑的爺爺、建基大姐夫和淑宜二姐。也多謝上天安排的一場注定相識和相遇。相知、不相知,也是注定。
風在那裡,詩在那裡,你們就在那裡。
2019年11月17日書於燕里齋
2021年6月12日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