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訂版前言 常聽人說,無論電影或小說,處女作都融入瞭該作者的一切。假使這個論點成立的話,那對我而言,處女作顯然就不該是電影,而是這本《雲沒有迴答》。
這本紀實報導,是以一九九一年三月十二日富士電視颱深夜播放的NONFIX《但是⋯⋯在捨棄福祉的時代》紀錄片為基礎,幾經取材寫成的作品。
第一次自己企劃、導演,將取材編纂成六十分鍾長的節目,過程經曆瞭許多睏難。最主要的,是我從未有過採訪這類「社會議題」的經驗,大學時也沒學過記者的專業訓練,純粹一介新手製作人,當時恐怕也完全不瞭解何謂取材吧。
這次重新迴顧二十多年前寫的文章,讓我憶起瞭某些事。當時,我針對本書的主角,名為山內豐德的菁英官僚自殺一案,想要採訪水俁病訴訟狀況,因而前往環境廳(當時)的廣報課,將載明採訪宗旨的企劃書交給對方。對應的窗口負責人意外的親切。不料,幾天後我緻電確認結果時,對方的態度卻有瞭極大的轉變。
「我們拒絕採訪。」
他直截瞭當地說。為什麼呢?我反問,對方如下迴應。
「你不是電視颱的人對吧?我們沒有義務接受像你這種承包商的採訪。」
說完,他就掛掉電話。之後電視颱的工作人員也打電話來,叮囑我:「製作公司的人要是擅作主張,我們會很睏擾。」
透過話筒,我充分感受到環境廳官員所謂「承包商」意涵的侮衊,如今迴想起來,甚至湧起一股怒火攻心的激憤,然而當時的我,卻持著完全不同的情緒,放下話筒。
「是啊……我不是記者。」
假使我並非因為能力,而是因為立場和所屬團體不同,一開始就被為國民「知的權利」而採訪的記者所隸屬的媒體排除在外,到頭來,我又能憑藉什麼,將攝影機對著採訪對象,遞齣麥剋風呢?懷抱著這種如同青春期煩惱般,對自身存在意義的自問自答,我繼續進行取材。多麼可悲的齣航。然而,意外的,問題的答案竟然就在取材的對象身上。
既然取材的山內豐德已經不在人世,再怎麼說都應該採訪他的太太。當然,我把攝影機和麥剋風遞給她,並不是為瞭讓對方說齣失去丈夫的悲傷。而是希望能藉著夫人最貼近他的視角,闡述山內對福祉政策的投入及挫摺。
我造訪瞭山內夫人位於町田的自宅,在被領往玄關旁的榻榻米房間裏,含糊不清、毫無自信地說明瞭採訪宗旨。
(看來就算被拒絕也無可奈何吧……)
還記得話說到一半,我就已經陷入這種半放棄的悲慘狀態。但盡管如此,夫人說齣來的話,卻與我想像的截然不同。
「對我來說,丈夫的死完全是私人的事,不過從他的立場來看,他的死也有著公共意義吧。這麼一想,我也認為由我來闡述丈夫對福祉的態度,會是丈夫所期望的。」
她把視綫一直落在自己手上,卻意誌堅定地接受瞭我的採訪。那就是一切的開端。
當時她口中的「公共」一詞,給予瞭我取材的憑藉,即便過瞭二十多年,我依然持續思考著有關電視颱外包製作節目一事,而那次採訪成瞭為它找齣意義的契機和緣起。
人類既然無法獨自生存,那麼,人生中就有一部分會不斷處在「公共」領域,公開個體的存在。「傳播」這種方式或「採訪」的行為,說穿瞭就是為瞭促成個體在公共領域和時間裏與他人相遇、時而衝突、進而成長的存在。
在此,我們沒有必要用「權利」和「義務」等某些帶有痛苦、一廂情願的詞匯。單就「廣播」來說,不僅相關工作的製作者、傳播者與演齣者,還有贊助者藉由齣資,觀眾藉由觀賞,促使這個與他人相遇的「公共圈」成熟發展,包容多元的價值觀與生活方式,都是在實踐參與社會的行為。至於這些是否為本意就暫且不談瞭,就結果而言,毋庸置疑,廣受歡迎。
二十八歲的我,當然不是因為考量到這些纔製播節目。然而心裏確實有某種意識在其中。無論節目,還是後來重新取材並齣版的這本紀實報導,我都想盡可能的意識到所謂的「社會性」,避免以聳動的方式來處理菁英官僚自殺一事。
話雖如此,我還是要說,現今與山內自殺的五十三歲僅僅一步之遙的我,重新審閱這本著作,驚訝地發現,書中描寫得最鮮明的部分,並非因「公共」而展開的福祉話題,而是有關夫妻相處模式這類完全屬於私領域的內容。這對夫妻如何相遇、相攜、苦惱、彆離,透過放映後重新取材,我纔知道當時目睹的,是一位被遺留下來的妻子正在進行的療傷過程(grief work)。藉由她的語言重現夫婦倆的身影,恐怕就是過程的一環。這纔是本書的核心吧(我幾乎可以斷言,本書不是我寫的。我隻是傾聽她的心內話,並動筆寫下來而已。這無關謙虛,而是事實)。就紀實報導如何評斷這意外的事態?或許各方見解分歧,但無論如何,該部分的描寫,無疑是讓這本著作脫離社會紀實框架的原因。
我不喜歡用議題或訊息這類詞匯來闡述或是被闡述作品。會被這類詞匯歸納的作品,鐵定是因為處理人的部分太弱瞭。我一嚮邊拍電影邊思考。「沒有人的存在是為瞭故事或議題。我們隻是像那樣的活著——生命翻滾於那些樣態的活著。我會想在電影中描繪這樣的人類,或許遠因就在於相遇本書中的這對夫婦,下意識受到瞭影響吧。我是這麼想的。果然,處女作融入瞭一切。」
這本《雲沒有迴答》是我的處女作,一九九二年時書名為《但是⋯⋯某福祉高級官僚 死亡的軌跡》,到二〇〇一年改以《官僚為何選擇絕路?在理想與現實之間》齣版。
這是我二十幾歲時寫的紀實報導,二十二年後三度齣版,對作者來說,實在是少有的幸褔。
在此,我想對給予我機會的編輯堀香織小姐,以及決定齣版的PHP研究所根本騎兄先生緻上謝意。非常感謝。期望在他們的熱情幫助下,能夠讓這部作品被更多讀者看見。
二〇一四年一月十五日
電影導演 是枝裕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