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般的小說所以能引人入勝，使人手不釋捲，不外是愛情的故事，麯摺離奇可喜可愕的情節等等，儒林外史所以博得讀者的喜愛並不是上述這些，而是諷刺與諧謔。
咱們中國的文化悠久，語彙特別豐富，幽默趣話非常之多。據世界書局版中國笑話書捲首所提到的，包括現存及散佚的笑話書共有一百多種，這就是一個明證。這些笑話，有一部分是涉及猥褻的，如俗本的笑林廣記（笑府等書改編），一見哈哈笑（或以為據譆談錄改編）等，還可以看到猥褻的笑話，所以這些小書不能登大雅之堂，大書店是不敢公然翻印全本的。儒林外史的作者，利用這些機鋒，趣語（自然沒有猥褻語），嚮當時的士林不留情地指摘，扯下他們的假麵具，暴露齣他們的窮相醜態，淋灕痛快，故能獲得一般讀書人的爭誦傳抄。
在明清兩朝，以八股文取士的毒害，有多少人能指點齣來？有幾個人敢公然反對？清人筆記中有這樣記載：一個精於八股的時文大傢，一天在人傢的案頭看到史記，於是說：「久聞太史公的大名，倒要恭讀一下。」看瞭數頁，放下書道：「原來也不過如此。」又有一個學者自言，為瞭應試，幾乎十年沒有齣門，後來考取瞭功名，走到陽光底下，就覺得目眩頭暈。硃子說得很對：「俗儒記誦詞章之習，其功倍於小學而無用。」（大學序）八股之害處更甚，所以曾國藩在中瞭進士後，纔能夠正式讀書，讀段氏說文注，年已三十六，五十七歲讀離騷，自說：「老年讀生書成誦，稍補少壯之缺陷，亦一樂也。」舉此二三事，可以概見其餘瞭。
吳敬梓在那樣的烏煙瘴氣的環境裏，無意於應試，百無聊賴，藉小說來諷刺這種不閤理的製度，他的眼光真有獨到處。程晉芳說他：「吾為斯人悲，竟以稗說傳！」（懷人詩）以當時的眼光看，為他不平，可是他的文木山房集裏，固然不乏好詩，而儒林外史小說竟流傳於後世，成為一部不朽的傑作，這不但程晉芳夢想不到，就是作者自己也逆料不到的吧。
儒林外史是一部社會寫實小說，所描寫的多是作者親所聞見的人物，而以諧聲隱語寓其姓名（參看下麵的考證），凡官吏，儒者，名士，山人，女流，市井細民等，都非常生動逼真，使炎涼的世態，一一呈現目前。惟全書沒有主幹，各種人物行列而來，其事與其來俱起，亦與其去俱訖，雖說是長篇，實在是連貫瞭許多的短篇故事，可說是另創一格，亦足以娛心。
今節引其深刻精采的二段於此：
周進吃過午飯，開瞭後門齣來，河沿上望望。雖是鄉村地方，河邊卻也有幾株桃花柳樹，紅紅綠綠，間雜好看。看瞭一迴，隻見濛濛的細雨下將起來。周進見下雨，轉入門內，望著雨下在河裏，煙籠遠樹，景緻更妙。這雨越下越大，卻見上流頭一隻船冒雨而來。那船本不甚大，又是蘆蓆篷，所以怕雨；將近河岸，看時，中艙坐著一個人，船尾坐著兩個從人，......那人連呼船傢泊船，帶領從人，走上岸來。......走到門口，與周進舉一舉手，一直進來，自己口裏說道：「原來是個學堂。」周進跟瞭進來作揖，那人還瞭個半禮道：「你想就是先生瞭？」周進道：「正是。」......和尚忙走瞭齣來道：「原來是王大爺，請坐。僧人去烹茶來。」嚮著周進道：「這王大爺，就是前科新中的，先生陪瞭坐著，我去拏茶。」那王舉人也不謙讓，從人擺瞭一條櫈子，就在上首坐瞭；周進下麵相陪。......猛然迴頭，一眼看見那小學生的倣紙上的名字是荀玫，不覺就吃瞭一驚；一會兒咂嘴弄唇的，臉上做齣許多怪物像。......王舉人道：「......這名字是你替他起的？」周進道：「......開濛的時候，他父親央及集上新進梅朋友替他起名；梅朋友說自己的名字叫做玖，也替他起個『王』旁的名字發發兆，將來好同他一樣的意思。」王舉人笑道：「說起來竟是一場笑話：弟今年正月初一日，夢見看會試榜，弟中在上麵是不消說瞭，那第三名也是汶上人，叫做荀玫。弟正疑惑我縣裏沒有這一個姓荀的孝廉，誰知竟同著這個小學生的名字，難道和他同榜不成？」說罷，就哈哈大笑起來，道：「可見夢作不得準！況且功名大事，總以文章為主，那裏有甚麼鬼神？」周進道：「老先生，夢也竟有準的：前日晚生初來，會著集上梅朋友，他說也是正月初一日，夢見一個大紅日頭落在他頭上，他這年就飛黃騰達的。」王舉人道：「這話更作不得準瞭。比如他進個學，就有日頭落在他頭上，像我這發過的，不該連天都掉下來，是俺頂著的瞭？」彼此說著閒話，掌上燈燭；管傢捧上酒飯，雞魚鴨肉，堆滿春臺。王舉人也不讓周進，自己坐著吃瞭，收下碗去。落後和尚送齣周進的飯來，—一碟老菜葉，一壺熱水，—周進也吃瞭。......次早，天色已晴，王舉人起來洗瞭臉，穿好衣服，拱一拱手，上船去瞭。撒瞭一地的雞骨頭，鴨翅膀，魚刺，瓜子殼，周進昏頭昏腦，掃瞭一早晨。（第二迴）
這把功名得意的王舉人和窮酸失意的周進作一對比，就更顯齣這批人的狂妄，熱中和可笑。此外，儒林外史在寫景方麵也特別佳妙，如上段的雨景，第一迴中王冕放牛的雨後湖景，第九及第十一迴楊執中傢的「東倒西歪」的破屋景象，寫景之妙，不一而足，這是其他中國舊小說中所不大有的。老殘遊記多少是受瞭它的影響的。
馬二先生獨自一個，帶瞭幾個錢，步齣錢塘門，......望著湖沿上接連著幾個酒店，掛著透肥的羊肉；櫃臺上盤子裏盛著滾熱的蹄子，海參，糟鴨，鮮魚；......馬二先生沒有錢買瞭吃，喉嚨裏嚥唾沫；隻得走進一個麵店，十六個錢吃瞭一碗麵。肚裏不飽，又走到間壁一個茶室吃瞭一碗茶，買瞭兩個錢處片嚼嚼，倒覺得有些滋味。吃完瞭齣來，......往前走，過瞭六橋，轉個彎，便像些鄉村地方；又有人傢的棺材厝基中間，走瞭一二裏多路，走也走不清，甚是可厭。馬二先生欲待迴傢，遇著一個走路的，問道：「前麵可還有好頑的所在？」那人道：「轉過去便是淨慈雷峰。怎麼不好頑？」馬二先生又往前走。......過瞭雷峰，遠遠望見高高下下許多房子，蓋著琉璃瓦；......馬二先生走到跟前，看見一個極高的山門，一個直匾，金字，上寫著「敕賜淨慈禪寺」。......馬二先生身子又長，戴一頂高方巾，一幅烏黑的臉，腆著個肚子，穿著一雙厚底破靴，橫著身子亂跑，隻管在人窩子裏撞；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前前後後，跑瞭一交，又齣來坐在那茶亭內，......吃瞭一碗茶。櫃上擺著許多碟子：橘餅，芝蔴糖，粽子，燒餅，處片，黑棗，煮栗子，馬二先生每樣買瞭幾個錢，不論好歹，吃瞭一飽。馬二先生覺得倦瞭，直著腳，跑進清波門，到瞭下處，關門睡瞭。（第十四迴）
這一段，活畫齣一副不解遊山玩水隻知大吃大嚼的書獃子的態度。其餘不必多引瞭，反正讀者自己會看到，而且會不禁發齣會心的微笑的。
本局所編印的儒林外史，是以嘉慶丙子年藝古堂本為底本，並校以其他各種善本，又依據金和跋，刪去末一迴，恢復原來五十五迴本的麵目。仍將刪去的一迴，附在後麵，作為附錄之一。六十迴本中間插入的兩個半迴和三個全迴，雖猥陋無價值，也列為附錄之二，以滿足讀者的好奇心。
錢玄同氏說：「水滸是方言的文學，儒林外史卻是國語的文學。」但儒林外史書中市井間的俗語趣話，也是不少，茲擇其難懂的略加注釋，附於捲中。
民國六十一年暮春，校畢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