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綠天館主人(馮夢龍)的〈古今小說序〉說:「大抵唐人選言,入於文心;宋人通俗,諧於里耳。」意思是:唐代小說用的是「選言」,也就是精選過比較精緻優雅的語言,因此符合文士的喜好;宋代小說用的是通俗的語言,更適合普通百姓耳朵的聽聞。其言甚是,但通俗小說之所以「諧於里耳」不只語言通俗,更因為無論故事取材或人物言行,以及生活觀、價值觀更貼近一般民眾。誠如笑花主人〈今古奇觀序〉所謂的「極摹人情世態之歧,備寫悲歡離合之致」,通俗小說就像魯迅所說的是「為市井細民寫心」,自然更受普羅大眾的歡迎,這也是我喜愛通俗小說的原因之一。
通俗小說在明代蔚為大觀,甚至成為明代文學的代表之一。至於明代通俗小說的文學的成就,自以四大奇書為首,而以晚明的話本小說接力。
四大奇書中,又以《金瓶梅》的研究最富挑戰性。作者問題、版本問題、故事源流問題等,到目前為止仍眾說紛紜,未有定論,加上主題之錯綜複雜、情色描寫之充滿爭議、人物形象之鮮明生動、語言運用之活潑精彩、現實生活反映之豐富多元,吸引了大批學者投入研究行列。筆者忝為古典小說研究者,亦不免為之動心,先後發表了〈《金瓶梅詞話》與崇禎本《金瓶梅》敘事者之比較〉、〈人情小說的雜語現象—從《金瓶梅》到《躋春臺》〉(二文已收入《明清小說敘事研究》一書)、〈《金瓶梅詞話》中的男性身體—以西門慶為中心的考察〉、〈從文學史看《金瓶梅》在民國初年的接受狀況〉、〈傅惜華藏乾隆抄本《金瓶梅傳奇》內容考訂及主題探究〉(此三篇收入本書)等五篇論文。這些論文先後在台南成功大學、山東五蓮、山東蘭陵、廣州暨南大學、上海復旦大學(視訊)舉辦的各屆「國際《金瓶梅》學術研討會」中宣讀,會後也都收入會議論文集或《金瓶梅研究》期刊。我在這些研究做了一些西方文學理論應用的嘗試,包括敘事者理論、接受理論、狂歡化敘事、身體研究、影響研究等,效果如何,有待方家不吝給予指教批評。
我研究話本小說二十餘年,著有專書三本(《晚明話本小說《石點頭》研究》、《清初前期話本小說之研究》、《五色石主人小說研究》),以及相關單篇論文十餘篇,自宋元話本至明清擬話本皆有過論述,但主要集中在較受忽視的清代話本小說。我的博士論文研究清初,近年則陸續對清代中後期的話本進行考索,除了前面提到的〈人情小說的雜語現象—從《金瓶梅》到《躋春臺》〉之外,還發表了〈清代中期話本小說敘事模式析論〉(亦收入《明清小說敘事研究》),以及〈清代中後期話本小說體制及狂歡化敘事之比較—以改編《聊齋》之作為主〉,以及對清代話本序跋全面考察析論的〈清代話本序跋考論〉(四篇都是科技部計畫的研究成果,後二篇收入本書)。此外,也將較早發表的〈明末清初話本小說對科舉制度之批判〉以及〈第二性中的他者—清初話本小說中的妾、媳與婢女〉收錄進來,以見話本小說在科舉史和婦女史方面的研究價值。
在話本小說研究告一段落之後,逐漸將研究視野延伸至近代小說。我的第一篇近代小說研究〈《風月夢》中的兩性張力〉先在河南大學主辦的「中國近代文學學會小說分會第四屆年會暨中國近代小說學術研討會」(2013年9月)宣讀,後來刊登於河南一級期刊《漢語言文學研究》第17期。2013年11月14日,我到中正大學中文系聆聽復旦大學黃霖教授講「上海灘上的鴛鴦蝴蝶是美麗的」,黃教授細說了鴛鴦蝴蝶派的特色與功過。這場演講引發我對鴛鴦蝴蝶派的興趣,自2014年起連續向科技部提出「鴛鴦蝴蝶派短篇小說研究」(2014)、「周瘦鵑在《禮拜六》雜誌中的小說成就」(2015)、「民初倡門小說研究」(2016)、「民初商界小說研究—以江紅蕉為中心」(2017)、「民初黑幕寫作研究」(2018)、「《禮拜六》雜誌的批評意識」(2019)等研究計畫,皆獲通過補助。本書第九至十五章,即為這些年科技部計畫的研究成果。這些研究成果都曾經在國內外舉辦的學術研討會上宣讀,並在修改後發表於學術期刊。
由於有科技部的補助,我幾乎每年都到上海圖書館去蒐集資料,並得以向復旦大學的黃霖教授、袁進教授請益,謹借此筆端,向科技部及研究計畫審查諸公致意。
附錄二篇考證鴛鴦蝴蝶派作家生平,或有學者認為類此瑣碎考證不具有學術價值,其實一切研究皆應奠基於考證。鴛鴦蝴蝶派受到早期文學史家的誣衊,除了名氣響亮的包天笑和周瘦鵑外,其他作家生平大多湮沒不聞。筆者所留意的兩位鴛鴦蝴蝶派健將,江紅蕉被稱為「交易所真相的探秘者」(芮和師語)、何海鳴被稱為「倡門畫師」(范伯群語),二人的作品各有特色,民國12年嚴芙孫編《全國小說名家專集》,江、何二人皆列名其中,當時他們都擁有全國知名度,然而後人對他們認識極淺。筆者花了許多功夫,透過他們自己的著作及他們同代人的文章,細加考證、梳理,希望後人對他們的誤解可以減少一點,相信對於想要從事鴛鴦蝴蝶派相關研究的學者,亦或多或少有點幫助。
不覺間,側身學術研究行列已經超過三十年。由於賦性疏懶,並沒有做出可觀的成績,但研究工作已經成了生活中的日常,即使在學校兼行政工作極忙碌的日子,每年還是抽空在國內外參加一到兩次學術研討會,並盡可能完成兩到三篇學術論文。回想大學「歷代文選」課堂上讀到韓愈的〈送王塤序〉,謂:「沿河而下,苟不止,雖有遲疾,必至於海;如不得其道也,雖疾不止,終莫幸而至焉。」韓愈的本意是勉勵王塤走聖人之道,不過我斷章取義,常以「苟不止,雖有遲疾,必至於海」這幾句自勉,每天做一點研究,持之以恆,雖不能成為大學者,但或早或遲,也許還是可能在學術上有所貢獻吧!
徐志平 序於嘉義大學中文系
2020年1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