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明代是中國小說極為繁榮的時期，它代表了明代文學的主要成就。就短篇話本小說而言，明代也是豐收的年代。明中葉以後，特別是明末天啟年間，馮夢龍編輯出版了「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崇禎時凌濛初刊刻了自己創作的「兩拍」（初刻拍案驚奇、二刻拍案驚奇）。此外，尚有話本小說集石點頭（天然痴叟）、西湖二集（周清源）、醉醒石（東魯狂生）及型世言（陸人龍）等。

　　型世言國內久佚，一九八七年陳慶浩先生發現於韓國漢城大學奎章閣（藏書樓）。書題「崢霄館評定通俗演義型世言」，十卷四十回，即四十篇。明陸人龍演，明刻本。這是一個重大的發現。它的出現進一步豐富了明代短篇話本小說的題材和內容，也使我們認識了一位傑出的小說作家—陸人龍。

　　型世言刊刻於明末天啟、崇禎年間，與「三言」、「兩拍」幾乎是同一時期的作品，是明代又一部重要的短篇話本小說集。其書國內不存，或因明末書成，未幾入清，內容多所禁忌，故產生多種選刊，而原本反而不彰，幾至湮沒、流佚。選刊中收有型世言篇目的有幻影（殘本八篇）、三刻拍案驚奇（三十篇，實存二十七篇）、別本二刻拍案驚奇（三十四篇，後二十四篇取之型世言）。幻影係明刊，殘本八篇都包括在三刻拍案驚奇中，可視作一書；三刻拍案驚奇與別本二刻拍案驚奇均刊刻於清初。由此可見，型世言在當時的傳播和影響，應該是廣泛而深入的。

　　現存型世言韓國本，未見總序、總目和插圖，但各回前均有翠娛閣主人陸雲龍的序、小序、引、小引、題詞等；又有署名的回末評、眉批，間或正文內有雙行夾批。各回的回前，均有署名錢塘陸人龍君翼的演、撰、輯、編不一，但皆是著作的意思。但選刊本已刪去回前小敘及回末評語、眉批，重撰了回目名稱，可謂部分已作改動。別本二刻拍案驚奇保存有型世言插圖十四葉，二十八面，彌足珍貴。

　　作者陸人龍，字君翼，又號平原孤憤生，錢塘（今杭州）人。生卒年不詳。平原在山東，此係假託。他是著名小說家、出版家、翠娛閣主人陸雲龍之弟。他以平原孤憤生名義，於崇禎三年（西元一六三○年）寫下了慷慨激昂的長篇小說遼海丹忠錄（八卷四十回），同時創作了短篇小說集型世言，奠定了他在中國小說史中的地位。其兄陸雲龍，字雨侯，號翠娛閣主人。又號草莽臣、木強人、至性人、女史氏、酒徒、狂人、赤憨、奇男子、明眼人、冷眼郎等。生於萬曆十五年（西元一五八七年）左右（一說萬曆二十五年左右）。他和其弟陸人龍相差兩三歲。他主持的崢霄館書坊，出版了小說：禪真後史、魏忠賢小說斥奸書、遼海丹忠錄、型世言、清夜鐘等。前兩種是他的作品。他用「吳越草莽臣」的名義，以批判現實的精神，及時編寫和出版了揭露太監魏忠賢專權誤國的小說魏忠賢小說斥奸書，抒發了他愛國憂民的情思。

　　他們兄弟均活躍在天啟、崇禎年間，卻家境貧寒，生活清苦。他們姐弟五人，幼年喪父，由嫡母和生母撫養成人：「予生母身生予姊弟凡五人，而嫡母倪，悉視猶己出，各觀其成人。兩母又茹荼飲苦，稱未亡者二十餘年。」（型世言第十六回）他們兄弟能相濡以沫，此唱彼和，雖屢困場屋，頻遭挫折，難施治國抱負，卻在刻書、選書、著書中，盡顯才華。他們兄弟都是有作為的作家，並列明末文壇，毫不遜色。

　　型世言的題材內容，與其他明末話本小說集相較，無疑有它自己的特點。一是作品都是作者個人的創作；二是均取材於明代現實生活，最晚的一篇寫在崇禎元年，均有強烈的現實性和針對性；三是作者對社會具有明確的揭露和批判的立場；四是宣揚忠孝節義，主張友愛誠信。為世風立型，樹立世風的標準和榜樣；為世立言，「樹型今世」，起到曉喻、警醒世人的作用，這就是書名的含意，也是作者創作此書的目的和動力。

　　小說故事背景多發生在江浙地區，人物多種多樣，有皇上、大臣、官員、僧道、舉子、商人、農民、百姓、孝子、節婦、海盜、妓女、俠客、義士、流氓、惡棍等，組成了一幅廣闊的社會生活畫卷。在這個政治最黑暗、政權最腐朽的年代，作者表現出強烈的批判精神。他揭露了明代社會下層百姓民不聊生、一貧如洗的慘狀；官府腐敗、官員貪瀆的惡行；科場舞弊、是非顛倒的黑暗狀況。同時，他也看到了存在於人間的正義和善良。他要為「善善惡惡」留影，達到「可以正清」、「可以悟真」的目的。

　　譬如第七回就生動地描繪了財主放債盤剝農民的情況：「每年冬底春初，將米借人，糙米一石，蠶罷還熟米一石。四月放蠶帳，熟米一石，冬天還銀一兩，還要五分錢起利。借銀九折五分錢，來借的寫他田地房產，到田地房產盤完了，又寫他本身。每年納?銀，不還便鎖在家中吊打，打死了，原寫本身只作義男，不償命。」第十九回寫鄒副使家重利盤剝之下，竟逼得貧女投河；有的竟在貧病之下，田地荒蕪，無以為生，逼妻改嫁。第二十五回更寫到崇禎元年浙江七府水災的慘狀：

　　各處狂風猛雨，省城與各府縣山林被風害，?墻壞屋，拔木揚砂；木石牌坊俱是風擺，這一兩擺，便是山崩也跌倒，壓死人畜數多。那近海更苦……便是通海的江河浦港，也都平長丈餘，竟自穿房入戶，飄櫈流箱，那裡遮攔得住？走出去，水淹死；在家中，屋壓殺，那箇迯躲得過？還有遇着夜間時水來，睡夢之中，都隨着水赤身露體氽去。凡是一箇野港荒灣，少也有千百箇屍首，弄得通海處水皆腥赤。
 
　　寫官府昏憒，官吏貪贓，更是書中的一個亮點。第十六回揭露官場和吏治的弊端，形象而露骨，細緻而具體：「這吏員官是個錢堆，除活切頭、黑虎跳、飛過海，這些都是個白丁。……還吏員自己作弊，是央人代考、貼桌等項。捷徑是部院效勞。最快的是一起效勞堂官親隨。吏部折衣服的，叫做『漁翁撒網』；一起班官，隨出入扛衣箱的，叫做『二鬼爭環』；提夜壺的，叫做『劉海戲蟾』；報門引進的，叫做『白日見鬼』。這些可以作考中，免省祭，還可超選得好地方。」評語一針見血指出：「洞灼吏弊」。第三十回記一個縣衙門子張繼良，與上司沆瀣一氣，包攬公事，貪贓索賄，無惡不作，人稱「拆屋斧頭」、「殺人劊子」，就這樣一個蠹蟲敗類，卻官運亨通，無人懲治。吏治之黑暗，一至於此！官場如此，科場也好不到哪裡去。第二十七回記有人「徃來杭州代考。包覆試三兩一卷，止取一名，每篇五錢；若只要黑黑卷子，三錢一首。」考中秀才，每名收銀三百兩。評語曰：「此價遍聞天下矣。」在這個「只論銀子，那論文才」的時代，爭相奪名，也就不奇怪了。哪有以才取士之世風！
 
　　世風之日下，正是作者抨擊的對象之一。第二十回、第二十六回、第二十七回、第二十八回、第三十二回等，作者就揭露和抨擊了各色各樣的無賴流氓以及害人騙子的行徑，主張人間的正義。第二十七回，秀才錢公布身為師尊，心術不正，設局詐騙學生錢財，事發受懲，可謂「巧計害人，終久自害」，令人警醒。第二十八回，道士、尼姑一干奸人，人品低下，迷戀「酒色財氣」，騙人成性，最終「致死致禍」，不得善果。第三十二回，通過一只鼎失而復得的故事，告訴人們：財物不能橫得，用強使術，「奪人所好」，終究雞飛蛋打，一無所有。第三十三回，宣揚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用天譴的手段，讓天雷霹死七個竊財害命賊，以表達作者的善惡、是非觀。
 
　　同時，作者在書中塑造了一系列正面的、值得肯定的形象，為世垂範。其中包括忠臣義士、孝子節婦、清官廉吏、友愛誠信者等。

　　第一回就歌頌了「靖難」時期，兵部尚書鐵鉉對建文帝的忠貞不二。他固守城池，抗拒北軍，兵敗被俘，慷慨就義。同時又讚揚了賢寧高秀才之義。他冒死收斂鐵公骸骨，安置小公子，救出鐵公二女，堪稱「義士」。鐵公二女亦學其父，落難時「堅貞自守」，終得赦宥。此篇情節感人，激情澎湃，是寫得最好的一篇。第八回寫程濟護主，伴隨建文帝逃難，歷經磨難，始終不悔。第十七回的項忠，曾身陷土木城之役，後仍破石城，抒忠靖賊，這都是忠臣的榜樣與楷模。第十二回寫官員李時勉，「持身謹嚴」、「語言鯁直」，對朋友貧病相助，亦是俠肝義膽。第五回的錦衣衛校尉耿埴，義殺淫婦，並主動承認其行，類似唐傳奇馮燕傳中之馮燕，故人也稱他「是箇漢子」。
 
　　孝子節婦，是書中作者著力表彰的對象，也是此書的主旋律。作者在明清話本小說中，開啟孝子千里尋父的先例。王原三歲失父，面龐不識，以一件破道袍、一件裙衫，千里尋父，精忱感格，使父復回，確是孝子。評者問道：「高堂有親而不能養，視此何如？」頗有示教意義。第二回寫孝子王世名，不惜觸律身死，為父報仇；第四回寫孝女陳妙珍，為祖母「孝心格天」，「割股刳肝」，以療祖母之病。這都是孝子、孝女感人的故事。第十回頌烈婦從夫而殉死，第十六回則讚揚三個寡婦吳氏、陳氏、李氏守節教子，是節、德雙馨的榜樣。作者說：「節是不為情欲所動，貧賤所移，豪強所屈，堅貞自守；德是不淫、不盜、不貪、不悍、不妒。」第六回寫的是烈婦唐貴梅的故事。唐貴梅在丈夫死後，以死明志，「斷不做失節婦人。」唐貴梅事，舊有文人明楊慎作傳，又見於明李贄焚書唐貴梅傳，在明代流傳甚廣。第七回寫妓女王翠翹，委身海盜徐明山，勸其抗倭降明，後徐被冤死，翠翹投江，以死報徐，義也。情節委婉動人，為後來清代中篇白話小說金雲翹傳所本。
 
　　在暴露官場普遍存在的貪污受賄、營私舞弊的同時，作者也塑造了許多清官廉吏形象，使社會生活透出一線光彩、正義與善良。如第二十一回、第二十三回、第二十二回、第三十六回，均屬公案故事，是歌頌清官的。前兩回是命案，後兩回是竊案。第二十一回的石璞為死者伸冤，為生者脫罪，「江西一省都仰石廉使如神明，稱他做『斷鬼石』。」第二十三回寫殷知縣審明謀財殺人案，評語言其「至殷中尊之發伏，不愧青天之謠。」第二十二回裡的張知縣，沉著應對劫匪的威脅，「除盜保身」，終脫險境；擒賊伏法，表現了他的膽識和睿智。而第三十六回竊案最終真相大白，卻令人唏噓感嘆不已。此篇的立意，作者不在於歌頌包公、海公式的清官，而是讚揚知府知錯必改、實事求是的精神。作品以人為鑒，對知府作了委婉的批評。廉吏中，突出的如夏忠靖公，治河誅凶，鋤強扶弱，拒絕報恩，高風亮節，殊為可貴。而第二十回寫的秦鳳儀，潔身自律，不苟言行，勵志尚義，堪為官員垂範。
 
　　作者讚揚那些講友情和誠信，有擔當的人物。第十九回記林森甫尚義，竟將講課一年的薪俸八兩銀子，全部拿出來救助了投水婦人，也挽救了她全家人性命，總得好報。第十四回說在元末明初風雲變幻之際，王冕重視友情，不忘承諾，「于朋友分誼，則已無少遺恨」，堪稱楷模。而第十五回則寫義僕忠主，重振家事的故事，十分感人。第三十四回寫明初僧人周顛，忠心護救朱元璋平定天下，充滿了神異的傳奇色彩。朱元璋曾親撰周顛仙傳，明史亦有記載，惟此篇中的周顛形象，最是丰采。
 
　　小說不僅寫了眾多的性格鮮明的藝術形象，同時也保留著大量的具有濃厚地方色彩的社會生活史料。如第五回寫永樂時的北京崇文門、棋盤街、玉河橋、玄寧觀、十王府、大緞鋪；第二十回揚州鈔關、磚街、梅花嶺等，各風物習俗，都十分生動，真實可信，有一定的史料價值。而所記錄的販鹽（第二十回）、販米（第三十八回）、販布（第三回、第五回）、釀酒（第三回）等活動，亦可有助於了解當時商業和經濟情況，十分可貴。
 
　　小說藝術上，頗具話本小說的傳統特色，寫人物，三言兩語就勾勒出人物面貌。如寫杭州市場的店家婦女：「都身上着得紅紅綠綠，臉上搽得黑黑白白，頭上插得花花朵朵」，十分簡約而形象；唯語言更別加詼諧幽默，多有民間俗語，生動有趣。如第二十五回鄰居勸說朱小官與所救鄭女趕緊成親時說：「不要狗咬骨頭乾嚥唾。」頗有口語特點。寫景狀物，亦直觀明瞭。作者生動直白地描寫了一幅「極秀才圖」：「……眾人情急，等得他回時，遠遠扯住轎摃，也有求的，也有嚷的，也有把手本夾臉甩的，只不放他進門。」（第三十二回）寫秀才爭名，赤裸如畫，毫無體面和遮掩。第三十四回裡的周顛，是個半人半仙的人物。作為人，他不拘小節，卻又正派；不邪不濁，富有正氣，寫得令人信服。比如他斥責淫僧就挖苦說：「你（念經）悟得甚麼？悟得婆娘那箇標致、銀子仔麼賺？」冷面冷語，而沒有任何修飾。而作為仙，他喝酒無度：「一杯復一杯，兩碗又兩碗。那管甕頭乾，不怕鍾中滿。何須餚和饌，那問冷和煖？放開大肚喫，開着大口嚥。篩的不停篩，灌的不停灌。面皮不見紅，身子不見軟。人道『七石缸』，我道『漏竹管』。人道『醉酩酊』，他道『才一半』！李白讓他海量，劉伶輸他沉湎。他定要吸乾澣海濤千尺，方得山人一醉眠。」仍然是成功的直觀描寫。
 
　　本書整理的底本，係據臺北中央研究院一九九二年影印的漢城大學奎章閣藏本。書中除正文加以注釋外，尚有回前小序、回末評、眉批等，均按原樣保留，不加改動。明清小說中，借音字是普遍現象，型世言亦不例外。如（括號內為原書借音字）：原（元）、疑（遺）、到（倒、道）、養（樣）、堤（提）、挪（那）、教（叫）、賠（倍）、怒（駑）、辨（辦）、怜（鄰）、棹（調）、睬（采）、遍（偏）、晦（悔）、竟（竞）、買（賣）等，大都做了說明。原文明顯置誤之處，必要時加了圓括號注在下面；闕文則用別本二刻拍案驚奇、三刻拍案驚奇加以校補。如有無法校補的文字，則用方框代之。回前插圖，係採自別本二刻拍案驚奇，共計十四葉，二十八面，內容與型世言有關，十分珍貴。原集書前，現分別插入型世言有關回目中，以供欣賞。
 
　　校注中不當之處，敬請批評指正。
 

侯忠義
二○一九年春節，於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