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陳宗仁、李毓中兩位教授為先父的高徒,多年來秉承先父對於歷史研究的看法:「我們在做歷史研究時,應該周全地考慮這『人、時、空』三個要素的各層面,儘量擴大領域、視野,不要侷限在某單一的觀點上,要架構出結構性(structural)、總體性(total)、全球性(global)的史觀來」,傳承其在早期臺灣史及海洋史領域的研究精神,持續耕耘並有了相當不錯的成果,將他倆的研究領域,從臺灣的周邊海域拓展至閩南人在東南亞區域的發展,特別是在菲律賓與西班牙人語言及文化的交流議題上。
當他倆告訴我,他們尋獲一份十七世紀閩南人學習西班牙語,以及這些閩南人在菲律賓群島經商留下的帳冊與書信資料,準備將此手稿《奧古斯特公爵圖書館菲律賓唐人手稿》編輯出版,以便全世界的研究者都可以利用這批史料時,我們感到特別高興與欣慰,因為這正是先父的研究精神與遺志,因此為序極力推薦。
先父在其生前便捐出他的財產,於1999 年7 月成立財團法人曹永和文教基金會,致力於臺灣及國際學術界對於東亞海洋史及臺灣史學術研究的推廣工作。如與遠流出版社合作出版《臺灣史與海洋史叢書》,獎助荷蘭萊登大學與中國廈門大學合作編輯海外華人檔案資料《公案簿》,自2017 年起為鼓勵年輕研究者而進行《臺灣史與海洋史博碩士論文》出版獎助,與南天書局合作出版《新世代海洋臺灣論叢》。
除此之外,對於國內外相關機構舉辦有關臺灣史及海洋史的研討會,亦給予支持及補助,同時還從2015年起與各大學合辦「曹永和講座」與「曹永和院士海洋史國際研習營」,推廣臺灣史及海洋史,並為這些領域培育年輕的研究者。
今年正逢基金會成立二十周年,在歷屆董事們的大力支持與指導下,基金會的努力及成果,已獲得國內外學界的肯定,作為子女的我們,也算能聊慰先父的在天之靈。同時,也借此序表達我們對歷屆董事們及各界支持的萬分感謝。
曹永和文教基金會 曹昌文董事長
李毓中教授所領軍的計畫研究主旨,是探索收藏於德國的《奧古斯特公爵圖書館菲律賓唐人手稿》,此手稿迄今未引起學界的注目,大可以看成時代文物密藏容器,或者時間機器,讓我們將時間逆轉回到神奇的十六、十七世紀西班牙在呂宋的殖民世界。
這個珍貴手稿的出版正好可以達到原本目標之一,也是群策群力的發揮團隊精神的體現。本手稿提供鮮活日常話語,雖稍縱即逝,但已化為永久的文字記錄。我們從四方面來見證這份文獻的重要性:西班牙人和福建閩南華人的互動是雙向的,而非單向的,西班牙殖民者固然熱衷於學習閩南語,在呂宋發展的閩南華人也同樣致力於探尋西班牙語有效的學習方式,此其一。各文類的書面文本所使用俗體字的高度一致性,反映出通俗文化不同於典雅文化,一向受人忽視的活力充沛的世俗傳統。這種流傳深廣的文化反映在地方韻書、戲文、類書等,在海外新發現的這份手稿內容豐富,涵蓋一系列分門別類的日常生活詞語和單句,全是西、華兩語對照的語料,此其二。
此文本日常語料取材多樣,大可從音韻、形態、句法各方面入手,探究其中十六、十七世紀的閩南語語法、音韻、詞彙系統,來和現代閩南語比較,觀察其中演變的軌跡,此其三。此份手稿有效的加深我們瞭解福建閩南人在大航海時期在海外發展的拓荒精神。閩南人在離散的探險歷程中,從菲律賓呂宋島延伸至摩鹿加群島,顯然福建閩南人很早就不依賴官方的奧援,前進南洋從事商業等壯舉,因緣際會正好碰上西班牙王國航海的黃金時期,此其四。
漢字作為表意的文字系統,每個音節大多各自具有語意。然而,西班牙語是字母文字系統,往往多音節才組成具有語意的語詞。兩種類型不同的語言相遇時,必須想辦法把快速更迭的讀音化做永存的文字記錄。長期以來,中土發展出一套用中文文字紀錄域外外國語的方式(如「百夷圖」)。在《奧古斯特公爵圖書館菲律賓唐人手稿》中發現被稱為〈佛朗機化人話簿〉的語言學習手稿,也是一件見證了這種被遺忘的做法的遺產。
此文本用來轉寫以羅馬字書寫的語言如西班牙語時,所使用的漢字須透過閩南語的讀音,才能較為準確地接近西班牙語的讀音,以重建西班牙語原來的真正語音。在此轉化的過程中,所使用的漢字必須加以音韻化,摒除其原有的語意,這很像日語草創之初,借用漢字的草體來書寫日語的音節一樣。準此,西班牙語的語詞由漢字書寫,只取其中的語音不取其意,才能捕捉到西班牙語源頭的語詞,比如「墨」轉寫為「珍踏」,以閩南語讀取為tintah,語音逼近西班牙語的tinta,但「珍踏」的漢字來源語意和西班牙語tinta(墨汁)一點關係都沒有。
這份彌足珍貴的手稿,也可以從歷時的角度來探索,從閩南語發音的漢字轉寫為可以捕捉到十六世紀早期現代西班牙語的語音,比如「子」(兒子)轉寫為「希士」,折合閩南語音為hi1su7,相當於西班牙語hijo ;「女」(女兒)轉寫為「希沙」,折合閩南語音為hi1sa1,從此兩例可推斷十六世紀的西班牙語音節的聲母還保留喉擦音/h/,而聲母j 還保留清舌音擦音/s/ 或更準確地說清舌面擦音/ʃ/(按閩南語沒有舌尖和舌面擦音在音位上的區別)。現在西班牙語/h/ 這個聲母都已消失,和其他羅曼斯語一樣,而 j 都已變成清舌根擦音/x/ 或喉擦音/h/。
手稿中的〈佛朗機化人話簿〉可稱得上是精簡版的日常類書,我們不妨把它看作類書文類的一種。其中詞彙是依照義域(semantic domain)加以分類,這點很像明代就有的《華夷譯語》,本手稿可以看出以下的十一類:天文門、地理門、時令門、人物門、人事門、身體門、花木門、器用門、鳥獸門、采色門、數目門。
本手稿內容相當豐富,涵蓋中文(以閩南語為主)和相應的西班牙語詞彙和語句,西班牙語的詞語以漢字書寫,輔以閩南語讀音才能解讀,內容包括單詞、詞組、語句甚至成篇話語。此外有一大部分用來逐條記帳,含蓋物品度量衡及價格,也有少數家務或商務的書信和訴狀,外加一兩頁的日語和塔加祿語的詞語。
本手稿似反映各階段編撰的痕跡,難免有重複之處,其原因可能是有的部分反映手稿試筆的發韌構思階段,有的部分則較為完整、更為成熟的階段。以上所談相當粗淺,不足以窮盡此手稿所蘊含諸多可以深入發掘的可能性,此手稿能夠出版公諸於世,實為同好者的一大福音。
清華大學語言學研究所 連金發教授
德國《奧古斯特公爵圖書館菲律賓唐人手稿》的發現
2009 年初, 筆者在天主教教會的交流總署(Katholischer Akademischer Auslaender-Dienst, 簡稱KAAD)基金會的資助和安排下,前往德國下薩克森州沃爾芬比特爾(Wolfenbüttel)的奧古斯特公爵圖書館(Herzog August Bibliothek)進行為期半年的訪學,由時任奧古斯特公爵圖書館館長施寒微教授(Dr. Helwig Schmidt-Glintzer)擔任我的訪學導師。奧古斯特公爵圖書館創建於1572 年,由於未受戰爭毀損,它迄今仍然是德國乃至世界上著名的中世紀和近代初期研究學術型圖書館。沃爾芬比特爾曾是德國漢諾威選侯國(1692-1866)統治漢諾威地區的王室駐地,奧古斯特公爵(1579-1666)統治期間系統地規模化收集藏書,將奧古斯特公爵圖書館建成了當時歐洲藏書最多的圖書館之一。1666 年他去世時留下的大量中世紀手稿、歐洲搖籃本書籍,奠定了該圖書館的西文珍本館藏基礎。而這個圖書館的中文藏書則與德國著名學者萊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1716)有關。萊布尼茨1690 年 至1716 年任館長期間,積極購買珍貴手稿本,開創字母排序編排目錄的方法,該館成為當時歐洲知識活動的中心。萊布尼茨對中國語言和文化有著濃厚的興趣,他向來華耶穌會士瞭解許多有關中國的情況,沃爾芬比特爾奧古斯特公爵圖書館的中文手稿及中文書籍,最可能是這一時期收集來的。
奧古斯特公爵圖書館的中文藏書有諸如《聖教日課》、《坤輿圖說》等入華耶穌會士的中文著述,但在藏書數量上並不多。其中有一些雜亂的中文手稿,初看就是中國人記帳的本子,當時很奇怪他們為什麼把幾頁沒名堂的東西當寶貝。接連看到了好幾份類似的材料時,我才開始有了不同的認識。他們之所以重視這些手稿帳本的真實原因在於,這些手稿帳本上記錄有漢語的物品名,數量,價錢,而且又是手寫體,因此可以當作學習漢語的真實語言材料。1 史學研究給予了手稿帳本新的靈魂。2019 年9 月初,臺灣清華大學的李毓中教授到訪北京外國語大學期間,向我介紹了他們的出版和研究計畫,我非常榮幸也很高興這些沉寂於海外的手稿帳本能夠影印出版,希望學界能對它們進行更深入的研究。
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中國文化研究院 楊慧玲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