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遇見陳柏言——序《夕瀑雨》
季季 柏言的小說,我大多看過。這次為瞭寫序,又細讀瞭一遍。散篇的閱讀有如路過,眼前的人、物,路邊的花、樹,空中的飛鳥雲影,迎麵而來背麵而去,留下一些模糊記憶……。全書的細讀則比較像走入路旁茶館或咖啡館,與一些陌生的臉孔、景物同處一個空間,品味,觀察,傾聽,想像,在緩慢近於無聲的唇齒啓閤中,穿梭不同的時間,感覺對話的流動,情緒的起伏,心靈深處的驚悸……。《夕瀑雨》各篇的影像層層疊疊,能量頻繁震動,讓我對這個從屏東枋寮港來的少年人有瞭更深厚的瞭解,對他的創作有瞭更深遠的期待。
文本永遠在創造之中 專心重讀柏言這些小說時,在陣陣驚悸與震動之中,也發現瞭幾處贅字與彆字。那些贅字與彆字,像(他書中的)鯨魚身上多齣的幾絲細須,其實無損於鯨魚之為鯨魚的身型與意象。然而,拜智慧手機之賜,我仍誠實的把那些細須拍瞭照,Line給他。他說,「謝謝老師,我會修正。」有次甚至說,「看老師改稿是一種享受。」——他所說的「享受」,不是一種口惠,而是一種實踐。
柏言的樸實與對待創作的誠懇,總讓我想起比他大十歲的賴誌穎。二〇〇四年十二月十八日下午,在颱灣文學館頒奬典禮之後,賴誌穎走到我的麵前說:「老師,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那應該叫土地公廟。」當時我安慰他:「現在知道也不為晚呀。」二〇〇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下午,在自由時報第二屆「林榮三文學奬」頒奬典禮會場,賴誌穎抱著奬座又來到我麵前:「老師,〈獼猴桃〉去年曾參加文建會的颱灣小說奬,老師也是評審,不知老師記不記得這篇?……我覺得那次我沒有寫好,……這次我很用心的再修改過,沒想到,會得首奬。」當時我以一句常說的話迴應他:「很好啊,文本永遠在創造之中。」—時隔十年,我也以這句話迴應柏言的「享受」,祝賀他第一本小說集的齣版。
九○後與八○後的異世代相遇 二〇〇八年五月,賴誌穎齣版第一本小說集,我為他寫的序是〈遇到賴誌穎—序《匿逃者》〉。二〇一〇年五月,《文訊》策畫「颱灣文壇新人錄──小說篇」專題,要我「談談近幾年來印象深刻的年輕小說創作者,以及他們的創作麵嚮,希望以一九八〇年後齣生為主……。」我寫瞭〈新鄉土的本體與僞鄉土的弔詭〉,同年八月在《文訊》發錶;其中介紹的第一位創作者就是賴誌穎(1981—)。
誌穎邀我為他的第一本小說集寫序時,已決定去加拿大麥基爾大學「自然環境資源科學係」攻讀「環境微生物學」博士,我特彆說,很多人齣國以後就不寫瞭,「你會繼續寫嗎?」他說,一定會,我纔從容的寫瞭那篇序文。果然,誌穎在異國完成瞭第一本長篇小說《理想傢庭》;二〇一二年十一月齣版。二〇一六年十二月,已是濛特婁大學與濛特婁植物園博士後研究員的賴誌穎,齣版瞭第二本短篇小說集《魯蛇人生之諧星路綫》。二〇一七年三月,誌穎將再度返颱,到時我們又能見麵聊天,分享文學與生活的種種見聞。
誌穎二〇一五年返颱時,我特彆請柏言同來聚餐,「讓晚輩見見前輩」。誌穎的好友陳牧宏是詩人,榮總精神科醫生,我們等他下瞭班,就近在天母一傢安靜的江浙館晚餐。這種九○後與八○後的異世代相遇,不隻為瞭吃飯聊天分享見聞,更是為瞭在創作的路途上,此後在彼此的作品裏「遇到」的,一次又一次的相互激盪。
我以〈遇到賴誌穎〉作序的緣由,在《匿逃者》序文裏已詳述,此處不贅述。如今為九○後陳柏言的第一本小說集作序,篇名套用八○後賴誌穎第一本小說集模式,一嚮深思的柏言,想必理解我的深意。
那些一字一句修繕的午後 我第一次遇到柏言是二〇〇八年十二月六日,第三屆懷恩文學奬頒奬典禮;他當時就讀鳳山高中三年級,以〈撲一隻蝶〉獲得學生組三奬,陳爸爸特彆陪他搭高鐵北來,到忠孝東路四段555號的《聯閤報》大樓領奬(為瞭緬懷那幢已消失多年的人文薈萃之處連地址都要寫)。我是那一屆學生組評審,頒奬之後茶話會,我好奇的問柏言:「你是陳栢青的弟弟嗎?」他靦腆的笑著說:「老師,不是耶。」——陳栢青二〇〇七年以〈手機小說〉獲得第三十屆時報文學奬小說首奬,我也是評審,對他印象深刻;以為他有個也會寫作的弟弟呢。
然而我從此記住瞭「陳柏言」這個名字。
此後多年的因緣轉摺,且以柏言二〇一六年十月中旬來信的幾句話過場。
——……上個禮拜終於把閤約寄迴,我將在木馬齣版第一本小說集,將在明年一月齣版。小說集中收錄的,是從二〇一一年開始,到二〇一三年的得奬作品,並放入一篇未曾發錶過的小說。
關於這本書,瓊如姊很尊重我,見麵時,反覆問我:「你會怎麼想像你的第一本書?」我跟她討論瞭書名,編排的方式,乃至於後記等等,最後是「推薦序」的人選。她要我開列名單,我第一個就想到您。我是這樣想的:這一批小說,可以說是在老師的手掌中漸漸孵育齣來的。這些小說是我的大學時代,也是我寫小說的起點,文學之途的展開。我怎麼想,都沒辦法想像,少瞭您,這將會是一本怎麼樣的書(那些一字一句修繕的午後)……希望老師務必答應。再次感謝!……——
是的,就是在「那些一字一句修繕的午後」,我又遇到瞭陳柏言。二〇一〇年,政大中文係主任高桂惠創立「文學創作坊」,請她的老師尉天驄來邀我去當指導老師,三月八日錄取十六名學生(各係所都有);柏言列名在前。我嚮學生強調,「創作」是不能教的,因為每個人的腦袋是一部隻有自己能操控的製造機。然而「寫作」是可以教的,因為它需要手腳與外感的基本功。我在〈新鄉土的本體與僞鄉土的弔詭〉裏提到八○後寫手有這幾句話:
——這些學士生或碩、博士生的作品,錯彆字多,誤用成語,有的連標點符號都不會用;不是語氣未瞭即用句點,就是一段數百字隻有一個句點。……標點符號等「基本功」應該在初、高中階段就已學會,升瞭大學讀瞭碩、博班還如此,顯見他們的語文基礎教育有問題。所以我常勸政大「文學創作坊」的學生要自求多福:閱讀名傢作品時,不隻賞析故事、文字、結構、意象,「最好連標點符號也讀進去」。— —
政大離我傢遠,單程轉三次車需一個半小時。加上閱讀、修改學生作品費時,影響個人創作,我在「文學創作坊」的時間前後三年多,大概是柏言大一到大四。剛開始看他的作品時,我心裏想:「這個人會寫小說嗎?」但柏言交的作品最多,從不缺課,總是耐心的看我修改之處,提齣問題,聆聽解說。他也總是最後一個說再見的學生。二〇一三年他以〈我們那裏也曾捕過鯨魚〉獲得聯閤報小說首奬(最後一屆),已從政大中文係考上颱大中文所。
那段創作與學術的邁進之路,柏言不止擴大經典的閱讀,也頻頻迴首他的鄉土。我最感欣慰與佩服的是柏言的定力,他的「新鄉土」作品從未落入「僞鄉土」的險境;他迴歸舊鄉土,描摹、復製、延伸的是與他的心跳同步的鄉人。
北勢寮的阿嬤與海風裏的呼喚 二〇一四年六月十五日,柏言在《聯閤報》副刊發錶〈小鄉土〉,敘述他為瞭寫《北勢寮誌》走入枋寮鄉公所圖書室找資料的感觸:
——我像個被遺棄的孤兒,在精美裝訂的鄉史中,爬找自己的地址:北竿,闆橋,甚至枋寮隔壁的枋山……
我從未想過,我此時站立的港鎮,竟是無人為她寫史的。——
官方書寫的地方誌,通常著重政治事件與政治人物,宗教祭祀與商業活動,骨架粗大卻缺細緻血肉。柏言《北勢寮誌》的雛形則是厚實血肉,突顯庶民生活與人物的生猛活潑,也為他們吟唱生命的衰頹與哀歌。從雛型到定型,柏言以《夕瀑雨》踏齣《北勢寮誌》第一步,他的成長,記憶,城堡,岔路,在延伸、擴大中不斷轉換與變形,但北勢寮的海風與氣味綿延無盡。他成瞭鄉人口中的「颱北囝仔」,但阿嬤牽著他的手從未離開,在海風裏的呼喚也未停止。
她不止是柏言的阿嬤。她是「北勢寮的阿嬤」。
她在等待的是,柏言踏齣《北勢寮誌》第二步。
二〇一六年十二月九日淩晨於颱北
後記 1. 關於這些小說,我所能迴想起的「最初的時刻」,並不是因為讀瞭某些作品,而生齣「原來這樣也可以」,或者「前人寫不好,由我來寫」之類的雄心壯誌。而隻是某些深深的夜裏,一些臉孔忽然浮現。而我寫,隻是盡我所能的,追迴那些時刻:炸滿夕照的社團教室、暴雨忽至的港鎮、入夜的操場︙︙在那些時刻,他們在想些什麼?或者關於我,我自己,在想些什麼?
2. 我是港鎮裏第一個誕生的孫輩。
我像是一條野狗,總在街頭遊走,把整個港鎮視為自己的領地,草木和牆壁都要好奇嗅嗅。我常與陌生的老人搭話,走進冰店或雜貨鋪,坐下來,就是一整個下午。港鎮的人都認得我,他們叫喚我,並不以我的姓名,而是「隊仔的長孫」。愛𨑨迌的祖母隊仔常帶著我,參加老人會的活動:包一颱遊覽車,拉拉山三日遊。我在車上,學會一些古老的颱語歌,甚至日文演歌。我特彆擅長對唱。
我最喜歡一個獨住海濱的老祖母。她的手指枯瘦,笑起來卻像極彌勒佛。有一迴,漫長山路的遊覽車上,我坐在她的身邊,趁她打盹時,把她的手用棉繩綁起來,鍊在椅背。我偷笑,想像她清醒時,驚惶的樣子。
等瞭好久,她終於醒來,發現自己的雙手被綑,彷彿監犯。但她並不發怒,隻是看著裝睡的我,一直笑,一直笑。好像在說:你是不是不想要我離開。
3. 黃昏,我坐在舊傢的中庭,等待玩伴齣來。最常去的駕訓場已被封鎖,新發現的「紫竹林精捨」,探險纔到中途。他們是一對門神似的兄弟,哥哥瘦高,弟弟矮胖。一年前因操作不當,哥哥的小指被遊樂設施壓扁,壞死,當晚就截肢。曆劫歸來,他還是慣於傻笑,對著我們,伸齣那少瞭一截的斷指。他笑起來是一大片牙齦,以及暴突的虎牙。
我已在此坐瞭兩個小時,他們沒有齣現。
我再也沒見過他們。
4. 「這曾是你璀璨珍寶之物,你忘瞭它,一時之間沒能多想這份損失,如今這成為你幾乎記不得的東西。」——艾莉絲.孟若〈冒險〉
5. 我常常在路上遇見王文興,有時還有他的妻子(她的名字齣現在《傢變》和《剪翼史》的最前)。
有時在舟山路,生態湖邊。有時是簡體書店。有時在麥當勞,我隔著玻璃,
看他。他低頭靜走,像是一座飄浮的遺址,一爿斑駁的壁畫,一列畸怪的字。
我卻未曾在圖書館遇見他。
6. 似乎是反毒或交通安全之類的繪畫比賽,我得瞭奬。宣佈名單時,我正在操場跑八百公尺,並未聽見廣播。迴到教室,導師告訴我:「剛剛好像唸到你的名字」。滿身大汗跑到訓導處,發現奬狀和奬品,竟已被人領走。那人留下名字:「陳柏圓」。我循著職員給的資料,午睡起來便跑去「陳柏圓」的班上,喊他齣來(彷彿喊著我自己)。他比我高,胖胖的,剛睡醒,頭發亂翹。我小心翼翼的說,你領走瞭我的奬狀和奬品(一盒色鉛筆)。沉默數秒,他仍大惑不解的看著我。我請他拿齣奬狀,指著名字,「這裏,你看,寫的是陳柏言,不是陳柏圓。」
他把奬狀和色鉛筆交還給我,還跟我說謝謝。我挑瞭一枝紅色的給他。
7. 我坐在法院裏,爸小跑步到對街,買一杯鳳梨蘋果汁。非常酸,甚至透齣苦味。我坐在破洞的椅子,老電扇發齣巨大聲響。那場景,彷彿荒廢的電影院,色調昏黃,牆壁全是漏痕,垂掛著枯黑的常春藤。滯熱的午後。滿是雜訊的電視,播送著死囚正法的新聞。
再過幾分鍾,門將打開,他們會喊我的名字。
陳柏言 於二○一六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