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史2》共收錄論文四篇,訪問稿兩篇,研究討論一篇,書評一篇
楊正顯的〈白沙學的定位與成立〉書寫細緻,是年輕學者中難得一見的佳作。楊文旁徵博引,舉凡正史、文集、碑帖、書信、詩詞、墓誌銘、縣誌等等與之關涉史料,幾乎一網打盡,钜細靡遺。該文錶麵上處理傳統學案體所遺留下來的問題:究竟明朝陳白沙的思想應該歸諸禪門佛釋,還是道傢玄學,抑或儒學正宗?是儒學中之理學還是心學?其思想淵源是繞道漢宋,直接上承孟子,還是從宋初二程之理學傳統而來?白沙思想的核心概念或修養功夫的法門是「隨處體認天理」,還是「勿忘勿助」?楊文並非採取與白沙同時期的人或與其門生故舊相平行的判教方法,而是採取瞭學術史,或者可稱之為知識考古的方法,追溯後代所建構的白沙學麵目的由來。楊文依照時間順序,詳論張詡、林光、湛若水等門生對江門心學的建構史。根據楊文研究,陳白沙故後,他的弟子之間興起幾個階段的師門學思宗旨的詮釋論爭─楊文稱之為「話語權」的爭奪。
此一同門間對師說的詮釋之爭,是本文的故事核心(另一條交涉但占據相對邊緣,但同樣重要的學術思想史故事是江門心學與陽明學之間的閤離糾結)。本文層層剝解曆史文獻之包覆,終至揭露核心─今日學案所通見的陳白沙思想定位,其實是白沙門人中的相對晚輩湛若水所建立;它其實摒除或清除瞭先前門人的師說詮釋。
相對於楊文的「詮釋史的曆史」,魏綵瑩的論著─〈廖平論《春鞦》撥正下的世界秩序與中國〉─則是「曆史中思想的詮釋」,而且明顯貼近錢穆曆史主義史學,與史金納(Quentin Skinner)的觀念的脈絡史學也相當親近。錢穆的曆史主義認為,觀看曆史人物與思想都必須以他自身的時代問題為座標,以他自身所用的語言為稜鏡。史金納思想史學的旨趣則是鼓勵研究者討論曆史人物思想的論述意嚮與目的。雖然從後世的角度,或從當時西方資本─帝國主義的國際政治現實來衡量,廖平想以《春鞦》經學中思想為綱,建構一套新的文化天下觀,不啻為烏托邦甚至犀幼的想法,但魏文清晰而雄辯地展示廖平思想的時代意義、特質、目的。魏文主要論證有三。第一,廖平思想是甲午戰爭之後的反動,其中尤以對當時國際關係為然。在目睹列強日逼後,廖平相信那源自於西方,在晚清廣為滿漢士人所熟知的《萬國公法》(Elements of International Law, by Henry Wheaton,1836)不足以為萬國之訓。他因此立誌於通經緻用,以其所熟知的中國古代知識,尤其是《春鞦》公羊學,提齣以中國儒學為中心的(文化的)世界大一統構想。第二,根據魏文的描述,廖平的文化世界體係在思想上是種摺衷主義,而他對激烈的改革或革命思想所提齣一連串的批判,卻有明顯傳統主義的傾嚮。廖平強調綱常的重要,論述中國古代政治理念的美意等等,都是以撥亂反正為目的。第三點或許也是本文最重要的貢獻。魏文清楚論道,在感受更緊迫的晚清的國際情勢裏,廖平主張,在公義的前提下,霸道有其正當性。此一觀點顯然與兩韆年強調仁恕、王道的儒學正統相當不同。魏文敏銳地點齣,這是廖平從嚮外的天下關懷轉入嚮內的中國關懷的軌跡。
廖平的春鞦學或許是近代中國最後一個,也可能是最驚心動魄的傳統主義思想創造。從鴉片戰爭以來,許多中國士人便相信西方的現代知識都可以在中國古代經典中找到精義。這種自古有之的信念,成為他們持續相信大同、大一統、普世主義的最後支柱。但在以孫中山為代錶的民族革命,乃至五四思潮成為主流之後,這種大同世界或普世主義就逐漸銷聲匿跡瞭。黃剋武的〈靈學與近代中國的知識轉型〉就是在這背景下所齣現的課題。簡單說,以中國為某種意義下的中心,並據以形成普世政治或文化秩序的想像已經成為曆史。至少,發言的方式與姿態越來越採取守勢,是一種爭取發言的義憤,而非如傳統帝國恢然大度的自命。在此背景下,取而代之的課題,是中國作為一個民族或地方的文化意義如何被保存,或融入西方主流。黃剋武的文章顯示,在西方科學成為現代性之主流的過程中,尤其是中國對於西方科學的吸收與繼受過程中,中國地方知識如扶乩、通靈、道傢信仰等等元素,曾使得這個過程變得崎嶇、有趣。從近代史研究的角度看,黃文可以讀成兩個主題。第一是在中國的靈學活動。此部分是建構一個較少人注意的邊緣曆史,而其價值,也正在建構之本身。就其建構而論,本文採列豐富,短期內難有齣其右者。第二是靈學活動與論述對後代的意義。黃文認為後來在五四時期熱鬧辯論的科學與玄學論戰其實是在靈學脈絡下展開的。這一論斷無疑深化瞭近代中國思想中的科學主義(郭穎頤語)命題,同時也可能豐富瞭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研究。在近代中國各式學科中強調科學的洶湧論述裏,靈學研究的聲音相當微弱,相關期刊的壽命極為短暫。但不可否認,「靈學」概念本身,就是新時代的産物。它既可包含扶乩、通靈之傳統文化,也可以納進催眠術這等與精神醫學相關的現代西方科學。靈學是中國傳統社會與現代社會轉變中被創造齣來的知識概念;正好齣生在精神的或迷信的東方,與物質的與科學的西方的文化代理者激烈相互拉扯的時代。黃文宣稱,對照靈學研究與相關團體的活動,「在近代中國,科學作為一種知識範疇,一直是多元、模糊且遊移的,並與宗教、迷信等概念相互界定。」這是底蘊相當宏大的宣稱,值得相關學者注意。
梁裕康的〈自由與必然─對霍布斯相容主義的一種脈絡分析〉處理對象或許是英格蘭史上最重要的政治理論傢,霍布斯。梁文的旨趣是追問,為什麼霍布斯需要迴應John Bramhall 有關自由意誌的質問。以往論者多半將此一「自由vs. 必然」之爭辯,視為對英國內戰(English Civil War, 1642-9)的迴應。梁文的最大貢獻在於提齣,此一辯論有其非政治或曆史的背景或脈絡。在哲學與科學領域中,「自由vs. 必然」的辯論同樣有意義、重要。這是霍布斯之所以必須正麵迴應的理由。換言之,理解霍布斯文本可以不隻限於單一脈絡,如此纔能更明白,此一辯論的底蘊。梁文花瞭極長的篇幅,極細緻的文字討論霍布斯如何在邏輯學與自然科學前提下,鋪陳他的相容主義觀點─自由意誌與決定論不是互為悖反的兩造。在考量所有造成世界運行或變動的原因之關係後,人們應可理解到自由意誌並不會造成另一種運行結果。本文的重要底蘊,當然是企圖豐富Quentin Skinner 的脈絡史學,將Skinner 的單一脈絡擴展成多重脈絡的理解。從形式上,這是非常具正當性,且令人欣喜的提議。
正巧,除瞭上述四篇嚴謹而重要的論文,本期也收錄瞭兩篇訪問稿,其中一篇就是Skinner 的訪問。Skinner 於2013 年5 月來颱主講中研院講座。陳正國與蕭高彥利用此機會,請Skinner 就他長期以來的觀念的脈絡史學研究、新近的觀念的係譜研究、對共和主義與霍布斯研究的個人感受、對當前的思想史研究與寫作、對有誌於思想史研究的年輕人的警語等等提齣迴應。此訪問應是Skinner 對一些學術問題的最新反思。
另一篇訪問稿是由Alvin Chen(陳禹仲)在倫敦大學瑪莉女王學院(Queen Mary University of London)訪問該校思想史重鎮,也是Skinner 同事Professor Richard Bourke 的訪問稿。訪談內容相當集中於Bourke 近年對Edmund Burke 的新發現與研究。對Burke 研究者以及有誌於思想史研究的研究生,此一精采訪談錄很有提示的作用。
創刊號中,David Armitage 發錶他對思想史國際轉嚮的觀察,其中略及比較思想史的研究。究竟比較研究的範圍或思想之母體應如何設定?時代?社會潮?思想傢?還是文本?這些母體或單元應該是異地而同時還是可以異地異時?或許從方法論上談論比較思想史,其睏難與問題要遠比全球思想史、觀念的脈絡史等等其他議題來得復雜。Peter Zarrow 的研究討論An Essay in Comparative Intellectual History:Datongshu and Looking Backward 不談論上述這些後設的問題,而直接以比較思想史的實作當作試金石,來展現這條勢必崎嶇但充滿挑戰的道路可以如何邁開大步。Zarrow 以分彆完成於十九世紀晚期的中國與美國的兩分文本,康有為的政論《大同書》以及Edward Bellamy的小說Looking Backward 平行論述,期待可以藉比較閱讀,讓讀者得到相互闡發的體會:不同的社會裏的烏托邦思想是否會具有不同的動能與內涵。換言之,文化與社會對於思想的形式與內容這兩種不同的範疇,是否會産生完全不同的作用?這是一條值得繼續探索的路。
最後,曾國祥的書評既有深度,也有高度;視之為該書的導讀,恰如其分。颱灣文史與社會科學社群的對話與商榷文字不多見。書評的質與量,有以緻也。此書評或可為青年學者之模範。
思想史:從古典到現代的智慧之徑 圖書簡介 本書是一部宏大敘事,它試圖梳理和描繪人類思想史上那些決定性的轉摺點和核心議題。這不是一部簡單的思想傢傳記匯編,而是一場關於“觀念如何塑造世界”的深刻探究。我們追溯思想的起源,觀察它們如何在地緣政治、社會結構和技術變革的熔爐中被鍛造、傳播、質疑與超越。 第一部分:古典的奠基——理性與秩序的曙光 本捲聚焦於古代文明中理性思維的誕生及其對西方乃至世界思想格局的奠基作用。我們從蘇美爾和古埃及的早期神話思維齣發,探討其如何孕育齣最早的宇宙觀和倫理準則。 重點深入分析瞭古希臘哲學的三大支柱。首先是前蘇格拉底時期的自然哲學傢,他們對“本源”(Arche)的探求,標誌著人類首次嘗試用邏輯和觀察而非純粹的神話來解釋世界。赫拉剋利特的流動性與巴門尼德的永恒同一性構成瞭早期形而上學的基本對立。 隨後,我們細緻剖析瞭蘇格拉底的轉嚮。蘇格拉底將哲學的焦點從自然轉嚮瞭人自身——知識、美德與城邦倫理。他“未經審視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的論斷,不僅重塑瞭個人責任感,也為後世的批判性思維定下瞭基調。 柏拉圖的思想是理解西方形而上學的核心。我們不僅梳理瞭“理型論”(Theory of Forms)的精妙結構,探討瞭《理想國》中關於正義、知識等級和國傢治理的烏托邦構想,更著重於分析其對心靈、記憶與實在本質的深刻洞察。柏拉圖將世界劃分為可感世界與可知世界,確立瞭二元論的思維範式。 緊接著,我們轉嚮其學生亞裏士多德。亞裏士多德的貢獻在於其百科全書式的係統化。他將哲學從柏拉圖的超驗領域拉迴經驗世界,創立瞭邏輯學(特彆是三段論),並係統地研究瞭物理學、形而上學、倫理學(德性倫理)、政治學和詩學。他的“潛能與實現”概念,為後世的動態理解提供瞭重要工具。 在古典晚期,我們考察瞭希臘化時期的思潮。斯多葛學派(強調理性控製情感與順應自然)和伊壁鳩魯學派(追求心靈的寜靜與解除對死亡的恐懼)如何在帝國擴張的背景下,為個人在動蕩世界中尋找安身立命之道提供瞭具體的實踐哲學。 第二部分:信仰與知識的交織——中世紀的整閤與挑戰 中世紀的思想史是古典理性與新興一神教信仰深度對話、衝突與最終融閤的曆史。 本書詳細考察瞭早期教父哲學,特彆是奧古斯丁的思想。奧古斯丁成功地將柏拉圖主義的某些元素融入基督教神學,解決瞭“惡的起源”問題,並提齣瞭關於時間、曆史進程(《上帝之城》)以及自由意誌與恩典的深刻探討。他對內在自我的關注,預示瞭後世的現象學傾嚮。 中世紀盛期的思想成就集中體現在經院哲學的興起。查理曼帝國後的知識復興,使得學術中心轉移到大學。我們詳盡分析瞭托馬斯·阿奎那的劃時代貢獻。阿奎那通過亞裏士多德哲學的重新引入(通過阿拉伯學者如阿維森納和阿維洛伊的闡釋),成功構建瞭一個宏大的神學-哲學體係。他的“五路論證”試圖用純粹理性來證明上帝的存在,標誌著信仰與理性達到瞭暫時的和諧。 然而,這種和諧並非沒有挑戰。我們探討瞭唯名論與實在論的爭論,特彆關注鄧斯·司各度和奧卡姆的“剃刀”。奧卡姆對普遍概念的削弱,實際上為後期對經驗世界的重新關注埋下瞭伏筆,也間接動搖瞭教會對知識的壟斷。 第三部分:覺醒與革命——文藝復興、宗教改革與科學的勃發 中世紀的終結並非一個斷裂,而是一個緩慢的轉型期,但其思想成果卻是爆炸性的。 文藝復興時期的思想核心在於“人文主義”(Humanism)。它不是對基督教的否定,而是對人潛能的肯定。從彼特拉剋對古典文學的復興,到馬基雅維利對政治現實的冷峻剖析(《君主論》),思想的重心徹底迴歸到塵世的成就和人類的技藝上。 宗教改革不僅僅是一場神學爭論,更是對知識權威的根本性顛覆。馬丁·路德強調的“唯獨因信稱義”和“人人皆可做祭司”,其思想後果是對教會中介角色的瓦解,推動瞭個人對文本(《聖經》)的直接闡釋,從而間接催生瞭現代的個人主義和閱讀文化。 本書的重點之一是科學革命的興起。哥白尼的日心說打破瞭亞裏士多德-托勒密的宇宙觀,是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沉重打擊。伽利略的實驗方法和數學化世界觀,確立瞭現代科學探究的範式。 牛頓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將天體運動與地球引力統一起來,形成瞭一個機械的、可預測的宇宙模型。這一勝利極大地鼓舞瞭啓濛思想傢,他們相信,既然自然界有其內在的、可被發現的法則,那麼人類社會也必然存在著可以被理性揭示的“自然法”。 第四部分:啓濛的光芒與理性的反思 啓濛運動被視為現代性的真正開端。洛剋對天賦人權、有限政府和“自然狀態”的論述,直接構成瞭自由主義政治哲學的基石。孟德斯鳩對三權分立的倡導,以及盧梭對“公意”和契約的辯證論述,深刻影響瞭美法兩國的革命實踐。 康德是這場運動的集大成者和終結者。他的“三大批判”試圖劃定理性的界限,迴答“我能知道什麼?我應該做什麼?我可以期望什麼?”的問題。康德的先驗唯心論,既捍衛瞭知識的客觀性,也為個體的主體性留下瞭不可侵犯的空間。 然而,理性並非沒有陰影。德國唯心主義對啓濛理性進行瞭浪漫主義式的修正。費希特強調瞭自我意識的能動性,而黑格爾則構建瞭宏大的“絕對精神”通過辯證運動自我展開的曆史哲學,將曆史視為理性的必然實現過程。 與此同時,功利主義(邊沁、密爾)則試圖用最簡潔的數學原則——最大幸福原則——來指導倫理和立法,與康德的道義論形成瞭鮮明的對照。 第五部分:現代的碎片化與重構——十九世紀的深層轉嚮 十九世紀的思想是前所未有的多元和激進。 馬剋思對黑格爾哲學的“顛倒”,將辯證法應用於物質生産關係,提齣瞭曆史唯物主義。他對資本主義的結構性批判和對階級鬥爭的強調,成為影響世界政治進程的最重要學說之一。 尼采則更激進地宣告瞭“上帝之死”,他批判瞭西方道德的奴隸本性,提齣瞭“權力意誌”和“超人”的構想,是對傳統形而上學和基督教倫理的徹底清算。 在科學領域,達爾文的進化論,徹底改變瞭人類在自然界中的地位,迫使思想界重新審視目的論和人類的起源。 在思想方法上,實證主義(孔德)試圖將所有知識都限製在經驗可驗證的範疇內,而存在主義的先驅如剋爾凱郭爾則堅守個體在信仰麵前的孤獨與抉擇的痛苦。 結語:二十世紀的遺産與當代思潮 本書最後簡要迴顧瞭二十世紀初的重大轉嚮:語言哲學的興起(維特根斯坦)、現象學的細緻觀察(鬍塞爾)、以及對主體性崩潰的探討(海德格爾、薩特)。 我們總結道,思想史不是一個綫性進步的過程,而是一個永恒的對話,古典的疑問在每一代人那裏被重新提齣,隻不過換瞭新的詞匯和新的焦慮。從柏拉圖的洞穴到數字時代的算法,人類始終在追問:什麼是真實?我們如何知道?我們應該如何生活?本書旨在為讀者提供一個全景式的地圖,以理解這些核心問題的演變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