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在一切被吞噬之前 每次完成一篇迴憶散文,就覺得自己更接近漂浪歲月的尾聲。我希望這係列的迴憶可以得到安頓,然後不用再迴頭再瞭望。隻要迴到浮沉的一九八○年代,總會覺得死神的羽翼俯臨在我眼前。那十年的移動速度,特彆遲疑而緩慢,常常浮現絕望的時刻,總覺得自己註定在遠離傢鄉的海岸老死,不可能再踏上海島的土壤。那種絕望,彷彿是判刑定讞的死囚,隻身承受萬劫不復的命運。每次想到,我可能會被掩埋在陌生的土地,真的很不甘心,我果然是遭到命運刻意遺棄的人嗎?
那時並不知道島上的邪惡政治體製,終於有一天會宣告終結。每次麵對它的存在,看來是那樣碩大無朋,整個地球再也沒有什麼力量可以把它推倒吧。流亡許久之後,越來越絕望,隻能蓄積滿腔的不滿,藉由憤怒的文字發洩齣來。那段時期寫瞭那麼多政論文字,往往情緒高過理性。沒有那樣的書寫,恐怕我無法度過那些絕望的歲月。那些文字,隻能存在於那段隔絕的時空。我並不覺得帶給我任何救贖,但是至少培養瞭我潛在的戰鬥意誌。藉由那些文字,我終於與島上我的世代銜接起來。
一九八○年代,沿路充滿瞭魍魎魑魅的死亡陰影。從林傢血案、陳文成命案、一直到鄭南榕自焚,我真實感覺瞭那是怎樣的殘酷時代。迴望時,沿路都是血跡。如果麵對這樣的殺戮,而我的魂魄沒有醒轉過來,便枉費我自己是屬於二二八事件的世代。那十年,改變瞭我後來的人生,也改變瞭我的國傢認同,更改變瞭整個學術道路。那種激烈震盪,似乎隻有後來親身經曆的九二一大地震差堪比擬。生命中最接近死亡的滋味,都是在那海外十年深刻體會。沉浸在記憶的書寫過程裏,有時不能不停頓下來。艱難時刻又在記憶裏浮現之際,似乎有一種循環迴鏇的苦痛。
但是,我一定要寫齣來,也要繼續寫下去。也許不能說那是一種救贖,而是希望藉由文字的淘洗,讓無法跨過的情緒得到安頓。那生死交錯的漫長十年,確實在靈魂底層烙下瞭太深的凹痕。已經沒有什麼可以使其撫平,但至少要留下紀錄,讓自己不斷去麵對它,處理它,消化它。隻有這樣,我纔能獲得一個恰當位置,容許我旁觀自己的痛苦。我一直相信,政治再如何醜惡,都不能再以政治手腕來解決。我曾經嘗試過,甚至後來迴國後又再次參加政治,事實證明那完全不可能挽迴自己,而且還失去更多。
終於決心以文學形式來過濾記憶時,我已經迴到學界長達十餘年瞭。其實中間也以短篇散文書寫過,卻還是覺得不夠完整。在短篇散文裏,我以濃縮方式貼近過去所發生的煎熬,纔隱約感覺有一種洗滌。文學的力量有多大?那是我無法確認的。記憶從來不是照相術,不可能如實印刷齣來。但是以跳躍的敘述紀錄從前,往往帶來某種程度的昇華。在記憶一息尚存之際,我就緊緊掌握。那些可憎的、可怕的曆程,變成靜靜的文字羅列眼前時,我更加確認那些日子不再倒流。
曾經有學生在課堂上提問,如果可以再一次迴到一九八○年代,麵對同樣事件的發生,可不可能又縱身投入?我毫不遲疑迴答,當然還是會選擇介入。畢竟我所抱持的人權關懷,至今仍然堅持著。那是我作為一個知識份子的自我要求,尤其麵對暮年的日益逼近,我更加覺得無悔。正是因為有過那些參與,纔讓我對颱灣曆史、文學與政治的判斷,可以更貼近一點。而且那樣的介入,也更豐富瞭我的生命、我的靈魂。我沒有錯每一個曆史轉摺,甚至也沒有選擇退卻。
陷入政治運動的漩渦時期,我常常想起想起尼采說過的話:「與怪物戰鬥的人,應當小心自己不要成為怪物。當你長久注視著深淵,深淵也在注視你。」我很明白,政治場域就是一個無底洞,隻有越陷越深。我是政治的受害者,但絕對不能使用政治來進行迴報。而我相信,這個世界應該還存在著其他救贖的方式吧。那年,韆裏跋涉迴到自己的土地,其實是為瞭尋找未來的精神齣口。如果沒有決心迴來,遠方海洋的浪潮就很有可能吞噬瞭我。
這冊迴憶散文的時間曆程,始於一九八○年代中期,美麗島受難人逐漸分批齣獄;終於一九八九年,自己以黑名單身分迴到颱灣。那段歲月,時間的速度極其緩慢,近乎淩遲,好像有一隻蟲在身體內的什麼地方咬嚙。隻有訴諸書寫,把那段時期的每一個轉摺都記錄下來,纔有可能驅趕肉體深處的那隻蟲。兩年前,完成瞭《革命與詩》時,生命裏的每一個波瀾與轉摺都浮現齣來。那是我前所未有的一次攬鏡自照,在時間曆程上是一種追尋,在心靈探索上是一種挖掘。如今終於又完成第二冊,更清楚看見瞭旅途上的多少驚險。我終於迴來海島的土地,也終於迴到自己所耽溺的文學與學術。我注視著深淵,卻又免於被吞噬。剩下來的,便是我的餘生。我的流亡歲月完全過去瞭,而我還要繼續自我焚燒下去,直到片甲不留。
二○一八年八月二十九日 舊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