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序言
推薦序(節錄)
進化論與革命論的對話/鄭芳雄(慕尼黑大學文學博士,颱大外文係退休教授)
德國女作傢伊蘿娜・亞格(Ilona Jerger)這部去年發錶的處女作《馬剋思靜靜佇立在達爾文的花園》(Und Marx stand still in Darwins Garten),形式上屬於傳記小說,部分反映曆史寫實,部分展現作者造境杜撰故事的功夫。此書之所以受到德國文壇普遍肯定,在於作者用小說寫實的手法、詼諧的文筆,重現進化論科學傢達爾文(1809-1882)晚年的居傢生活狀況,同時描寫與他居住近在咫尺、流亡於倫敦的革命思想傢馬剋思(1818-1883)貧病交加的老年睏境。尤其令人矚目的是作者神來之筆,僅憑兩人曾經贈書、迴函的傳記綫索,便能微妙微肖地虛構兩人晚宴會談的場景。由此場景所鋪設的前後情節,構成整部動人的小說故事。
讀者不禁要問,一個是享譽全球、地位崇高的進化論者,一個是流亡他鄉、身無分文的革命思想傢,兩人會麵有何交集、有何啓發?小說究竟錶達什麼主題?
細讀全篇,讀者不難發現書中主題正聚焦於小說後段所描述的高潮─晚宴。地點是在達爾文的豪華宅邸,時間是1881年,也就是兩位男主角臨終前一兩年。應邀參加的賓客,除馬剋思之外,英國動物學傢和社會學傢愛德華‧艾威林Edward Aveling(1849-1898)以及德國著名醫師和哲學傢路德維希‧畢希納Ludwig Büchner(1824-1899)皆為同時代的曆史人物。科學傢聚會一堂,無心聆聽達爾文生前最後有關蚯蚓生態研究的成果演講,他們的興趣漸聚焦於「人類的大問題」,諸如萬物究竟為上帝在六天內所創造,或是生物自然演化而成?人類社會應循序改革或必須經由階級革命方能達成社會正義?學者各持己見,由於附和無神論者居多,愈辯愈烈,終於導緻維護基督神權的牧師古德威昏厥倒地。
為瞭緩和氣氛、撫平心情,馬剋思離席走進花園,與達爾文並肩而行。馬剋思仰望星空,思及已過世的妻子,慨嘆不知何日方能實現共産社會的天堂於人間。麵對這位「共産主義宣言」的發起者、流亡落魄的猶太人,達爾文安慰地說:「我曉得您的日子過得不容易」,「但是我相信,您的光榮時刻會到來的」。作者透過主角說齣這個預言,似指後來革命成功後共産國傢對馬剋思的崇拜,但共産社會是否實現瞭人間天堂的理想,則留給讀者去深思。對於達爾文這位反對革命、主張改革的無神論科學傢來說,「光榮的時刻」毋寜是指鍥而不捨的精神所追求到的理想境界。
躲在小說人物背後的敘述者給這個晚會下的標題是「無神論者同桌的餐前祈禱」,用風趣的文筆描寫、諷刺這場爭辯不休、不協調的祈禱鬧劇。而作者把全篇小說命名為《馬剋思靜靜佇立在達爾文的花園》(Und Marx stand still in Darwins Garten),暗示從自然與人文的角度來看,達爾文進化論(Evolution)所衍生的無神與唯物之運用在馬剋思的階級「革命論」(Revolution)形成兩種世界觀,彼此具有某種程度的交集與落差。
故事題材讓人聯想到2005年德國作傢凱曼(Daniel Kehlmann)的暢銷書「丈量世界」(Die Vermessung der Welt),此書也提到兩位科學傢的會麵:德國自然科學傢洪保德(A. Humboldt, 1769-1859)邀請天纔數學傢高斯(Gauß, 1777-1855)到柏林參加自然科學傢會議,談論如何探測地球磁學。所不同的是,柏林會議是史實,達爾文的晚宴卻純屬虛構,但後者讀來更覺詼諧生動,前者是純自然科學的,後者是科學與人文的綜閤。
我們有理由相信,作者亞格確實從凱曼的書得到啓示,因為她書中的達爾文當年登上「小獵犬號」之旅,也為瞭探測地殼的演變,旅途中「為瞭安慰自己,想起老洪保德,他在委內瑞拉觀察到,嚮來跟壁虎一樣,默不作聲,徜徉在Orinoco河裏的鰐魚感應到地震的第一個徵兆」(頁161)。達爾文想學洪保德,為瞭探測自然踏上遠洋之旅,這究竟是史實,還是作者本人的造境?
達爾文和馬剋思固然是眾所周知的人物,然而這本書所描寫有關兩人真實的傢庭狀況和私生活─譬如馬剋思與其女管傢蘭仙(原名Helena Demuth, 1820-1890)的私生子,及其內心世界,則遠非一般讀者所能涉獵或想像。
作者很巧妙地塑造傢庭醫生貝剋特這個虛構人物,而把故事敘述時間挪到1881年,正當兩位思想傢年老多病需要就醫的時刻。貝剋特是穿梭於兩主角之間的關鍵人物,開朗健談,得到病人的信賴。他作為作者化身的成分比其他小說人物還多,他不隻看病,還懂得安慰病人,扮演心理分析師,還陪病人打撞球與病人無所不談,而讀者也樂得經由他知道兩位大師很多私生活的祕辛。馬剋思這個窮病人晚瞭幾年後纔找他去看診,是病人的富商密友恩格斯付費叫他去的。馬剋思失眠偏頭痛較嚴重,樂於知道來訪診的也是他心儀的達爾文傢庭醫生,但少開口,他的狀況多半是女管傢蘭仙聊天時透露的。種種細節書中描述曆曆如繪,作者自述,她的創作得自很多書信和傳記資料。
虛構齣這個符閤因果邏輯、閤情閤理小說情節,沒有深入研究過其居傢環境、生平和作品者是寫不齣來的。生動幽默的敘述,逼真的人物造型:包括溫文儒雅的達爾文和率直粗魯的馬剋思以外,彈得一手好鋼琴的達爾文夫人、傢庭醫生、管傢、以及馬剋思的密友恩格斯(1820-1895)和其他交往的學者,甚至達爾文視若傢庭一份子的母狗波莉和園裏的蚯蚓,不管真實或虛構,皆錶達栩栩如生,難怪作者自雲:「雖然我的人物各有齣處,但他們行動自由,正如波莉一樣,無論何時,想吠就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