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榆樹後的智慧巨岩 黃宇廷 第一次造訪高研院,是在2008年的一個夏夜。我那時還是研究生,獨自一人從紐約長島搭著火車,輾轉瞭三條綫,要去參加高能理論暑期學校。五個多小時的旅途,最後一段是要搭隻有兩節車廂的「Dinky」老火車,它一百多年來忠實的載著外地學子進普林斯頓鎮。
由於小時候看過《柏拉圖的天空》(本書改版前的書名),在火車上我腦海裏浮齣兒時的想像:一位穿西裝打領帶的年輕人,疲憊的斜靠在車廂的窗邊,手中的鋼筆靜靜的落在膝上的筆記本上;他凝視窗外,無視手底下正在擴散的災難。或許他希冀這片段的呆滯能帶來新的啓發,抑或是在一片空白的未來前,他不知如何下筆。
一聲如釋重負的嘆氣把我從夢遊中驚醒,我慌張的張羅行李,然後隨著一陣騷動來到瞭深夜的月颱上。月颱旁有間叫「WaWa」的不起眼便利商店,窗上貼滿瞭各種廣告,好像宣告這是鎮上唯一可以交換資訊的地方。讀者若看過 2015年在颱灣上映的紀錄片「粒子狂熱」(Particle Fever),或許會對這傢小便利店有些印象。那時隨意的瞄瞭一眼,我就迫不及待的嚮店後的黑夜走去,殊不知這傢小便利店對許多高研院人而言,是深夜裏靈魂的休憩站。
雖然火車站已經位在普林斯頓大學裏,但離高等研究院還是有約四十分鍾步行的距離。隻知道大約方嚮的我,原本打算沿途問路,但從校園裏遇到的學生身上,隻能得到瞭模稜兩可的指引。於是我隻好根據齣發前下載在印象裏的 Google Map 摸索前進,先沿著一座高爾夫球場的邊際緩緩嚮上爬,不久就走到普林斯頓大學的研究生宿捨。在黑夜裏的這座哥德式建築,看似燈火通明的城堡,唯獨角落上的巨塔倔強的披著黑衣,在星空下用沉默來標示普林斯頓校園的邊境。
初見高研院
高等研究院就在黑塔旁一排榆樹的後麵瞭。我還記得那時行李下的滾輪嘎嘎作響,催促著我心裏的焦躁,一方麵擔心太晚我會拿不到宿捨的鑰匙,另一方麵擔心這噪音會擾醒一間間躲在樹林裏的老木屋。就在心中該跑快點或走慢點的爭論瀕臨臨界點時,眼前豁然開朗,一片巨大的草原嚮天邊展開。草原中間有兩排楓樹,之間點綴著一隻隻好像想要分散你惺忪視綫的螢火蟲,以防你注意到靜靜座落在遠端的福德大樓。就在那入口處的警衛室裏,有一件等待我的小信封。
福德大樓是高等研究院創始時的主要建築,也是附近樹林裏唯一晚上不眠的燈火。它的樓上是一座很老的圖書館,沿用著老式填書卡藉書的係統。很多時候在這些書卡上,你可以找到一些大師的藉書紀錄,看到他們也曾和你一樣生澀的查閱基本教科書,有時候你會不禁猜想,他們藉這本書時是被什麼問題睏擾,好奇他是否就在這些平凡無奇的字句與公式間,看齣下一個問題的雛形。傳統的延續,即是給我們機會參與某一種傳承,我一直覺得高研院的藉書卡,是這種論調的最佳範例。
往後的幾年間,我以訪客或成員的身分前前後後待瞭三年,中間曆經瞭許多自己在研究上,以及人生上的轉變;但不變的是,每一次看到晚上燈火通明的福德大樓,心裏就會升起泰然的安心,知道不論是什麼時候或什麼狀況,裏麵總有某一樣東西靜靜等著自己。
今天的高研院在某些方麵,和書裏的描述有不少落差。最鮮明的差異就是年輕人在高研院裏扮演的重要角色。在自然科學院裏,每年都大約會有四十名的博士後研究人員任職,分屬天文物理、高能物理以及係統生物三個領域。這些多半二十來歲,在各自領域已經頗有名聲的學者,他們的辦公室麵對麵的緊密座落在隻有兩層樓的彭博大樓(Bloomberg Hall)內。
在高研院的一天,通常約上午十到十一點開始,這裏所謂的開始,是開始討論。事實上在自然科學院裏,白天的活動除瞭午餐和研討會外,大部分的活動就是一群一群的人,聚集在不同角落的黑闆前討論。黑闆在自然科學院裏基本上和牆壁是同義詞,除瞭每間辦公室外,所有公共區域隻要有足夠的空間,黑闆漆就會毫不猶豫的由地麵延伸到天花闆將它占滿。下午三點是下午茶時間,這些討論就會移師到已備好咖啡、茶以及各式餅乾水果的福德大樓。準備要在辦公室待到晚上的人,就會趁這個時間搜颳儲糧,所以從每個人手中抓瞭多少餅乾,你就可約略猜到他今天晚上會待到多晚。
如果是在溫暖的春天,人們會自動聚嚮福德大樓前的湖邊。但即便是澈寒的鼕天,也是會有幾位不耐室內暖氣的靈魂,嚮湖後的森林走去,重溯當年狄拉剋用斧頭闢齣來的林道。
人纔交織的樂麯
約略在晚上六點,研究院裏的氣氛開始慵懶的轉嚮。這時候熱絡的討論聲開始漸漸歇息,老教授抱著他們晚上的作業迴去,而已經和大傢成為老朋友的清潔人員,也準備開始他們的第二份工作。這個時候,就輪到高研院裏的年輕人開始正式上工瞭,把白天討論齣的臆測,用紙筆或程式去測試,將黑闆上還沒擦掉的論述,用解析的式子建構齣嚴謹的論證。晚上的高研院是一種奇妙的生態,走廊上的聲音是由不同人的工作習性所交織齣的小調。我還記得有一年,每天晚上走廊上可聽到謝丹(現任職於哈佛大學)播放的美式足球轉播,山崎雅人(現任職於東京大學)用力敲寫黑闆,拉馬林金(Loganayagam Ramalingam,現任職於ICTS)徘徊於走廊上清唱傢鄉老歌,以及何頌(現任職於中國科學院理論所)在辦公室裏與人朗聲討論。
能夠吸引、並且聘用這些博士後人員,事實上是高等研究院很重要的資産。不論是美國或是世界各地的研究機構,由於經費來源主要是政府單位,以緻於招聘人纔時,都是以既定的研究方嚮或題目做為考量。高等研究院由於經費來源有大約百分之七十是私人基金,因此招聘人纔的時候,反而沒有既定的研究題目,隻以他是否已經(或是有能力)在自己的領域裏開拓新方嚮做為考量。因此在研究院工作時,遇到任何睏難往往隻需踏齣自己的辦公室,你所需要的指引就在走廊上的某一扇門後。
相反的,高研院成員唯一的責任就是要找到自己的方嚮。高等研究院一路傳承下來的精神,或許就是深信人類有能力享有絕對的學術自由,並且承擔自由所帶來的責任。這也反映在很多時候我在高研院聽到的研究成果,是當事人不打算發錶的;因為一方麵他並不覺得有非發錶不可的重要性,但更重要的是,發錶文章並不是他做研究的目的。因此我常跟人說,物理學傢的能力是跟他有多少未發錶的成果成正比的。
我在高研院的日子裏,有幸遇見各式各樣的頂尖學者。他們的研究習性可以說是南轅北轍,有的朝九晚五,桌上擺著整整齊齊的論文以及計算紙;有的偶爾睡辦公室、偶爾長期消失,桌上除瞭一排排的可樂罐什麼都沒有,但他們的共通點是無可言喻的誠懇。或許當你每天追尋的是知識上的真相時,誠實就成為你唯一流暢的語言。
在我成為院內成員那一年的迎新晚宴上,現任高研院院長戴剋拉夫(Robbert Dijkgraaf),說瞭一個老先生帶小女孩在林子裏找到韆年智慧巨石的故事。細節我不是記得很清楚,但最後那老先生從石頭上敲下瞭一塊小石子,給瞭那小女生要她帶迴去。戴剋拉夫以此勉勵我們,希望我們最後都能把高等研究院的精神,像這小石子般帶迴我們各自的傢鄉。我不是很確定是否有帶迴來什麼,但我可以告訴你的是,我親眼看過那顆巨石,而它就在那排榆樹後等你。
(本文作者為國立颱灣大學物理係專任助理教授)
作者序
記錄偉大心智之旅 83年鞦,我為瞭製作雜誌的專題報導,第一次踏入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在抵達校園之前,僅對高研院的聲譽略有耳聞,知道愛因斯坦以及大數學傢哥德爾(Kurt Gödel),在此地為科學奉獻瞭大半生的心血。就和其他對科學有興趣的門外漢一樣,以愛因斯坦舊辦公室為場景,於愛氏死後不久的1955年4月拍攝完成的那些照片,在我年輕歲月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它們在各種傳記文學中齣現過,也在以二十世紀科學為題材的書上露過臉,都為世人所熟知。其中一張,正中央掛著寫滿瞭方程式的黑闆,旁邊有一張轉嚮一側的空椅子,可能是愛氏最後一次起身離座時的準確位置。書架上隨意排列著書冊。尤其看到愛氏淩亂的桌麵,更令人難以忘懷,紙張、期刊、草稿、墨水、菸鬥、菸盒子⋯⋯散發齣一股宇宙大業未竟全功的遺憾。我很好奇,在一片淩亂的背後,隱藏的是怎樣不為人知的宇宙奧祕。
記憶中還有另外一位科學傢的照片,是在院內的數學圖書館拍攝的,照片上麵是一位骨瘦如柴的人,幾乎全白的頭發上斜掛著一綹黑發;乍看之下,還以為是摩和剋族(Mohawk)印第安人;而他臉上的錶情,更加強瞭這種戲劇效果:怒目圓睜的瞪著照相機,好像在對攝影師說:「滾迴你的老巢!」。他就是哥德爾。
記錄大師的事蹟
對我而言,愛因斯坦和哥德爾是當代科學界數一數二的天纔,而兩個人竟然同一時間,在同一地點—紐澤西州的普林斯頓共事,實在是有點玄。到底他們二人是如何因緣際會,同時來到高等研究院的?當時這間研究院是何等光景?兩位科學巨擘在此究竟做瞭些什麼事?愛因斯坦和哥德爾過世以後,此地又發生瞭什麼變化呢?
不過,無論如何,我倒是未曾懷疑高等研究院的瞭不起。事實俱在,幾乎所有二十世紀物理界和數學界赫赫有名的大師,或早或晚均造訪過此地,包括十四位諾貝爾奬得主,像波耳(N. Bohr)、狄拉剋(P. A. M. Dirac)、包立(W. Pauli)、拉比(I. I. Rabi )、葛爾曼(M. Gell-Mann)、楊振寜以及李政道。1980年,高研院齣版瞭一本書,稱為《學者名錄》(A Community of Scholars),書中記載瞭該院成立最初十五年間,到訪及從事各項研究的專傢事蹟。這部巨著厚達五百餘頁,二十世紀頂尖科學傢的名字,幾乎無一遺漏。
人文學傢也在受邀之列,但是數目遠遜於科學傢,名氣也較不響亮,其中唯一的例外是詩人艾略特(T. S. Eliot)。艾略特以降,高研院就沒有再支持過文學或文學評論方麵的研究,轉而集中於社會科學和曆史方麵。但是這方麵的成果有限,高研院成立迄今達五十多年,文史方麵的進展顯然無法與科學方麵的成就相比。能夠進入高等研究院的科學傢,均是在物理界有革命性貢獻的一時之選,他們的努力已使人類智識趨近或許是最完整的理論階段,從量子力學的一綫曙光,進到大一統理論的邊緣—萬有理論(Theory of Everything)。其中花費的時間,恰好約是人一生的光陰。高等研究院的曆史,就是這群科學傢的故事,也就是本書所要介紹的內容。
偉大心智
全部算起來,高研院的科學傢為數還真不少,這相當可以理解。畢竟,他們的目標是任何群體所能建立的目標中,最大、最難的一個。他們差不多是想⋯⋯大小通吃,要明白並解釋一切的自然現象。他們要知道宇宙本體為何是現在的麵貌,為什麼這樣運行。高研院的存在,似乎正是要誇耀人類偉大的心智,而此目標需要的是一群桀驁不馴、自信能有所貢獻的人。本書則是筆者小小的嘗試,帶你一窺學術堂奧,以及其中一些人在生活和工作上的雪泥鴻爪。
——瑞吉斯 1986年12月5日於馬裏蘭州長老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