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不再造訪的桃花源 因《金閣寺》而被世人熟知的天纔作傢三島由紀夫,四十五歲盛年以決絕的方式自殺,曾三度入圍諾貝爾奬提名,也是著作被翻譯成外國語版最多的日本作傢。他的死亡震撼全球,更因為是現存最後一位切腹者,辭世後至今的半世紀時間內,許多人仍持續企圖從作品與生平探討他的價值觀,包括為瞭釋放美而放火焚寺的《金閣寺》、殘酷青春踏上不歸之途的《鏡子之傢》、交織細膩性愛與殘酷死亡的《憂國》,以及熱愛孔雀而一夕殺死動物園所有孔雀的《孔雀》等。小說與他華麗充滿衝擊的人生句點,都讓三島被歸納齣「美到瞭極緻便是死亡」的結論,他代錶著美、欲望、肉體、鮮血,以及死亡,在長年充斥灰沉陰翳的日本文壇中,他與他的作品是暴烈美學的經典,唯獨《潮騷》這個作品例外。
《潮騷》描述三重縣鳥羽市歌島(今神島)漁民男孩與富船主女兒的愛情故事。漁民久保新治是一位樸實單純的男孩,與島上所有漁民每天過著平順踏實的捕魚日子,他腳踏實地、心地善良,備受村人喜愛。一次機會,他認識瞭迴到歌島生活的富船主獨生女宮田初江,墜入愛河,開始懂得思念焦心的滋味。初江雖齣生富豪門第,卻溫文有禮、善體人意,來到歌島即刻勤學海女技藝,加入工作行列。完美模範的兩人,有著另外的仰慕者,從小與新治熟識的韆代子與富傢子弟川本安夫。新治對韆代子沒有感覺,一場風雨中她目睹新治與初江兩人獨處哨所裏,心生妒火的韆代子讓事情在村上傳開;而仰慕初江的川本安夫則處處找機會,企圖直接占有初江,他深信門當戶對,最終勢必抱得美人歸。各種考驗阻撓著新治與初江兩人,然而他們意誌堅定、堅貞不渝,終成眷屬。而韆代子也良心發現,坦承認錯。
相較其他極具爭議的作品,《潮騷》不像三島所寫。整部小說風格簡樸、清新,一反三島文學中慣有的爆炸的知性、繁復的想像力,以及華麗交纏的文體;內容則有如被日陽曝曬過般正嚮純潔,字裏行間滿溢著希望與浪漫,即便一些似是為瞭增加情路難度而迸齣的嫉妒心機,也僅一閃而過,彷彿隻因劇情而設,人物與人物之間並不存在真正的仇恨。沒有頹喪失意,也沒有冷嘲熱諷,每一個人都有著純良正直的心,那些乍現的惡意僅是偶而飄過的烏雲,並不能長久掩蓋歌島人們潔淨發光的靈魂,因此,在所有人物都有陰暗麵的三島其他作品中,《潮騷》顯得格外奇異,尤其擅長以解剖刀般銳利切麵暴露人性殘酷的三島,在《潮騷》中卻溫暖得讓人睏惑。
一九五一年,三島發錶瞭長篇小說《禁色》與《夏子的冒險》後,因獲得朝日新聞特彆通訊員的記者身分,在年底開始為期近五個月的環遊世界旅行。這是三島第一次齣國,西方的美學經驗讓他麵對創作有瞭更豐富的想像,尤其旅經希臘期間,神廟雕像與古老神話深深吸引三島,也喚起他童年在父親平岡梓書房所翻閱到歐洲畫冊上圭多・雷尼所繪「聖塞巴斯提安殉教圖」那張身中數箭卻皎潔無瑕的神聖記憶。三島彷彿在昔日雅典的古典與優美中,找到瞭身體與靈魂的平衡。兩年後,他延續旅行希臘時沸騰的血液,想創作猶如神話〈達夫尼與剋羅伊〉(Daphnis et Chloe)般純粹得沒有一絲雜質的愛情故事,於是選擇瞭風俗純樸的神島作為小說背景。
經典古希臘田園牧歌式小說〈達夫尼與剋羅伊〉,描述希臘第三大島列斯伏斯島(Lesbos)上牧羊男女的愛情故事。少年達夫尼與少女剋羅伊年幼遭雙親遺棄,皆被奴隸收養,兩人長大後一起放牧,互相愛戀,卻因奴隸身分,無法自己決定成為眷侶,幾經波摺,終於在牧神潘與愛神厄洛斯的庇佑下尋得生父母,結為連理。二世紀古希臘詩人朗高斯(Longus)透過故事詠嘆真摯的愛情與炙熱旺盛的生命力;也透過苦難的生活與麯摺的愛情曆程,見證意誌與希望的珍貴永恆。而三島筆下的歌島,正具備滋養如此心靈的條件。
歌島的環境與受到許多刺激觸發的城市少年的環境不同,島上沒有一傢彈子房,沒有一傢酒吧間,甚至沒有一個陪酒的女招待。
歌島彷如一個與文明隔絕,絲毫未受汙染的世外仙境,唯獨韆代子與安夫是接觸過現代都會文明的人物。韆代子就讀於東京的大學,是島上唯一具備知識的人,她因知識而受睏於自己是醜陋的自厭意識中,與三島《禁色》中的檜俊輔同屬於醜陋的知識人。而安夫則因接觸色情雜誌,看見其中被徵服的女性的告白,認為施暴是男性雄風的錶現,意圖強行占有初江。兩人代錶文明的醜陋,尤其對比小說初始對新治與初江那段有如童話般原始邂逅的描述,更凸顯歌島有如幻想中的蓬萊島一般,神聖,純潔。
這種意想不到的幸福的邂逅,使年輕人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瞭。兩人的警惕心和好奇心交織,好像是森林中偶然相遇同類動物似的,彼此隻顧麵麵相覷,呆呆地佇立著。
一九五四年《潮騷》發錶,獲第一屆新潮社文學奬,這是三島第一座文學奬項,當時他廿九歲。《潮騷》獲得空前的好評,甚至成為年度前暢銷書第三名,齣版五個月後,導演榖口韆吉將小說改編拍成電影,擄獲無數少男少女的心。十年後,導演森永健次郎再次拍攝,同樣掀起廣大迴響,一九七一、一九七五、一九八五年分彆又有導演森榖司郎、西和剋己、小榖承靖翻拍成電影。《潮騷》是三島作品中,最多次被改編拍攝為電影或電視劇的作品。然而如此廣受大眾喜愛的《潮騷》,卻被日本部分純文學人士視為是通俗文學、大眾娛樂,三島麵對文壇極端冷淡的反應感到非常失望,也非常難過。
一九五九年,三島在《十八歲和三十四歲的自畫像》中迴憶當初創作《潮騷》的動機:「我想試著創齣一種和自己徹底相反的東西,把那種責任完全不歸於我自己的人物與思想,用文字語言組織起來。從這個時候起(潮騷),在我的人生上,我也興起瞭一種念頭,我要把『和我相反的東西』化成我自己。然而,那果真是和我相反的東西嗎?或者隻是一直被淹沒著的我本來的另一半呢?我自己也不知道。」
三島在這樣的信念下,寫齣純然潔淨、健康樂觀、透徹明亮、樸實唯美、甘醇如詩的《潮騷》。這其中彷彿能窺見三島靈魂內,除瞭鮮血與刀刃外的東西,那是《潮騷》之前不曾見過,也是《潮騷》之後不再齣現的東西。與三島很投緣,卻終生緣慳一麵的法國作傢瑪格麗特・尤瑟娜(Marguerite Yourcenra)在三島過世後寫瞭《三島:見空是空》(Mishima ou la vision du vide)討論三島,其中提及:「《潮騷》是三島一生中隻能寫齣一次的幸福小說。」
童年時期的三島熱衷寫詩,十二歲便以本名平岡公威署名,寫下為數不少的短詩,成名後更編匯成詩組《小麯集》。其中數首詩作能看齣在三島由紀夫終其一生沸騰的血液裏,流著如《潮騷》那樣像風一樣贊頌美好的情懷,以及他那如桃花源遂迷不復得路的「相反的另一半」。
謝鑫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