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少女的文明開化之夢——讀楊雙子《花開少女華麗島》 一九九八年,伍佰推齣瞭颱語專輯《樹枝孤鳥》。這張專輯的概念,始於一個問題意識:「如果一九五○年代的颱語歌傳統沒有斷絕,演變到現在會怎樣?」這是一次令人動容的、重新發明曆史傳統的嘗試。而伍佰也在專輯中的〈返去故鄉〉寫下瞭這樣宣言式的歌詞:「我的雙腳站在這。我的鮮血,我的目屎,隴藏在這個土腳。」
在評介楊雙子的「曆史百閤小說」時,以如此陽剛的伍佰來開場,似乎是有點奇怪的事情。但楊雙子的小說確實讓我想起伍佰,這兩者都是「重新發明曆史傳統」,一種接上被截斷的曆史之芽的努力。隻是楊雙子要接迴來的,是日治時期曾經有過的「少女小說」的傳統。
繼《花開時節》之後,楊雙子再次繳齣瞭一本以日治時期的少女為主題的小說《花開少女華麗島》。這本由十個短篇小說組成的新書,除瞭第三篇〈站長的少妻〉以外,每一篇的主角都是齣自於長篇《花開時節》的角色。在主題上,《花開少女華麗島》也沿襲瞭《花開時節》的基調,緊扣「少女即將成人,她能否選擇自己的生活?」的問題。
而由於採取短篇小說集的形式,這本新書觸及瞭比前作更廣的麵嚮。除瞭颱灣仕紳之女外,也處理瞭來自日本人傢庭、以及颱灣其他社會階層的少女們。她們人生的齣發點各異,然而身為女性,卻因為婚姻等製度性的安排而身不由主,這點則是如一的。兩本書的關係猶如孿生姊妹,可以攜手同心、互相支援。如果先讀過前作,想必會對這幾個短篇更有感覺,側麵使這個「花開宇宙」更加立體、充實;而如果讀者是先讀過本書再讀前作,也會贊嘆於每一個配角、每一個細節背後的沉積是多麼深厚。
在《花開時節》中,楊雙子嶄露瞭她布局緊密、舉重若輕的長篇小說身手;而《花開少女華麗島》的諸短篇則是考較楊雙子如何在一萬字左右的篇幅中小巧騰挪。總的來看,《花開少女華麗島》的文字仍然保持瞭楊雙子高度耽美、十分擬真的「日本化風格」。從用詞到句法,楊雙子無不盡力將讀者帶迴那個縴細柔軟的少女時代。
而文字影響思路,這種氛圍也影響瞭情節的特性。在故事當中,許多「衝突」或「粗魯」的段落,在現代人看來簡直縴柔得不可思議,比如〈花開時節〉中,敘事者質問雪子未來的打算;或者〈木棉〉裏,春子與明霞就演奏問題的「爭吵」,都是顯明的例子。然而,正是這種「小題大作」,使得楊雙子的「曆史百閤小說」有著鮮明的風格,數行之內就能讓讀者墜入作者所設定的氛圍之中。
除瞭內容上有一緻的「花開宇宙」氛圍,這本書的諸短篇也有非常近似的結構。主角多半是從某一個時間點,迴首自己的少女時期;或者本來就身在少女時期裏。無論是哪一種,在這段少女時期中,一切情感的核心,都會與另一位少女友伴緊緊聯係的。她們之間的聯係如此之強,以至於在主角的身心都留下瞭深刻的印痕,而這印痕就會化為幾個重復齣現的意象,不斷迴鏇在整篇小說之中。
因此,閱讀這本小說集,最有趣的反而是去觀察作者如何在熟極而流的手法之外,還能屢屢變奏齣新意。由此來看,我最驚艷的是〈天亮前的戀愛故事〉一篇。同樣是懷念少女時代,它把敘述結構換成瞭「酒女對恩客」,翻轉瞭翁鬧原作中的「恩客對酒女」,化用典故的手法十分高明,性彆的對位也引人深思。原作是男子對一名女子傾訴自己對女性的情慾;楊雙子則是讓女子對男子傾訴自己的「各種情慾的排列組閤」。
不過,需要進一步澄清的是,雖然楊雙子的「曆史百閤小說」描寫的是少女們友達以上的情感,但大多數都未必能直接等同於女同誌小說。少女對彼此吐露心事,從而結成堅強的命運共同體、成為「世界上唯一瞭解彼此的人」,這樣的關係是包含但不隻於戀愛的。在小說當中,有明示「戀愛」元素的不到半數,有稍微私密肉體接觸的僅有〈孟麗君〉一篇。
正如同某次,作傢盛浩偉和我私下談話時指齣的:楊雙子的小說最高明之處,在於幫「百閤」元素找到瞭最能發揮威力的場閤,而不僅是為用而用。(當然為用而用也沒什麼問題,隻是如能扣連其他元素,更能有加乘效果)少女們為何相親相愛?那是因為她們麵對一樣的曆史睏境。在短暫的花開時節前夕,她們都要麵臨理想與傢族、夢想與婚姻的掙紮。「文明開化」帶給她們教育的機會和夢想的可能,然而舊社會體製卻還持續禁錮女性的可能性。縱然她們在音樂、藝術、或人格特質上有驚人錶現,橫擋在麵前的關卡就是「要找個人嫁」。既然如此,少女彼此同病相憐(而不是BG組閤的異性戀愛),用情誼抵禦外在的睏境,進而達成心靈的緊密連結,也是非常閤邏輯的後果。直白一點說:這種時代根本是最適閤百閤小說的溫床啊!
更難能可貴的是,楊雙子的小說正可以補足我們對日治時期的想像。正如在全書中再三緻意的吉屋信子《花物語》所代錶的那樣,有一種曾經在颱灣文學史上存在,但因為不閤於「殖民-現代性」的文學史主調而被忽視的「少女小說」傳統。颱灣文學史對「日治時期」的再現,多半帶有強烈的批判視角,不管是處理殖民問題還是階級問題,總讓人讀來覺得比較「硬」一點。雖然一九四○年代之後,以日文寫作的作傢融入瞭更多現代主義式的內省,但本質上還是非常陽剛的。
楊雙子的特異之處,就在於她透過「曆史-百閤」兩個元素,讓我們看到瞭一種迥異他人的「日治時期的情調」。這些小說集中處理女性睏境,也點到瞭階級因素,但我們仍然能夠看到一種過往的寫實主義小說不願輕易描寫的精細生活——那是一個富庶的年代,也是一個有品味的年代。這些小說的隱含作者位於某一階層(颱灣人的仕紳傢族),他們的吃穿用度、浸淫的藝術文化,都在一個令人贊嘆的水準之上。而從這樣的視點齣發,所描寫到的人性,自然也就有一種過往作品難及的雅緻風範。
或有嚴肅文學的論者,會批評楊雙子有美化殖民時代之嫌。不過我要說的是,要讓一般人能對某一曆史時代感同身受,卻非靠這樣的浪漫傾嚮和精緻文化的描寫不可。而這已在近年的一波「日治時期熱」的風潮中,證明瞭它的群眾基礎——政府單位不斷以日治時期的老建築作為文化館捨;年輕文學創作者熱衷於考掘日治時期的元素,並且施用於創作中,比如瀟湘神的《颱北城裏妖魔跋扈》係列。這當然是經過撿擇的、略帶精英視角的選擇性再現。日治時期作為文化背景與曆史元素,已漸漸變成某種颱灣的美學鄉愁,曾經被斬斷、但重又被挖掘指認的,颱灣式優雅的起源。
我們正在夢想著第二次的「文明開化」時代。
當然,這本小說當中的少女們,並不侷限在刻闆印象,一逕走嚮浪漫綿軟的路綫。比如我非常喜歡的〈閤歡〉、〈蟲姬〉和〈媽祖婆〉三篇。這三篇小說都跳脫瞭甜美溫柔的刻闆印象,使得整個集子的少女形象更加立體。〈蟲姬〉的三名婦女以「吃蟲」這樣詭異的話題為契機,暫時鬆開瞭禮法所加諸的鎖鏈,如此奇幻卻又深刻的彼此體解,令人感動。〈閤歡〉則寫深瞭藝術追求、人性自由與世俗禮法的扞格:「我、我明知道不應該這麼做的,還是彈奏鋼琴瞭。」丈夫亡去之後,不悲痛是不行的,真心悲痛卻也是不行的,譏刺的力道十分強勁。而到瞭〈媽祖婆〉一篇,更是直接寫明瞭「我們」共結一個強固的姊妹關係的願望,甚至代替這整本小說當中每每被摧摺夢想的女性喊齣瞭咒怨之語:「等到兩個男孩順利成長到不緻夭摺的年歲那時,要是可以再來一場全島流行的感冒,讓丈夫早亡就太好瞭。」在壓抑瞭整本書之後,以此作結再恰當不過瞭。更有趣的是,〈媽祖婆〉中閃現的日本婦人正是〈站長的少妻〉,對照兩篇「她為什麼來拜媽祖婆呢?」的陳述,頗有值得玩味之處。即使是短篇小說集,楊雙子還是小露瞭一手長篇小說埋針布綫的技術。
作為讀者,我很欣喜能看到楊雙子再次繳齣瞭好作品。「花開宇宙」在此刻的齣現,有著多重的文學意義。它一方麵呼應瞭近年來年輕世代的「日治時期熱」,追尋一種更優雅、更精緻、更浪漫的本土根源;一方麵也是類型小說與文學小說成功結閤,兩方相濟而産生更高水準作品的演化結果。若能屏除門戶之見,我相信每一種讀者都能在這些作品中找到看點的。這也令人期待楊雙子的下一次齣手,如何讓我們的「華麗島」名符其實,使颱灣的曆史元素轉化成滿開文學之花的瑰麗島嶼。
◎硃宥勛
代序
聽說花岡二郎也讀吉屋信子的少女小說 二郎在宿捨的牆壁上留下瞭遺書:
我等必須離開這世間
因蕃人被迫服太多勞役
引起憤怒
導緻這起事件
我等也被蕃眾拘捕
無能為力
昭和五年 十月二十七日 上午九時
蕃人據守各個據點
郡守以下職員全部在公學校死亡
二郎的桌上留有吉屋信子的長篇小說集,還有女明星英百閤子、俾斯麥和拿破崙的照片。
竹中信子以女性視角紀錄一九三○年的「霧社事件」,根據時年報導勾勒花岡二郎的最後一抹身影,包括他的遺書內容,以及書桌所留遺物。我在二○一四年看見這段記載,當即拍桌驚呼: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會是吉屋信子?!
大傢好,我是楊雙子。
吉屋信子是誰?上麵所引竹中信子的記述,跟《花開少女華麗島》又有什麼關係?這必須從「少女小說」這個文類,以及「百閤」(yuri,意指女性與女性之間的同性情誼)文化開始說起。
日本所謂的「少女小說」是描寫少女情誼的大眾文學類型,於戰前的大正、昭和時代深受歡迎。進入二十一世紀,在日本次文化領域裏風行起來的百閤文化,其生成脈絡的源頭之一便來自少女小說。當代華文世界百閤文化的生成,乃是透過網路嫁接自百閤文化原生地日本,以二○○四年基準點起步發展,在地生産跡象漸顯。時至今日,颱灣本土原創的百閤作品業已進入商業市場。
簡單梳理少女小說與百閤文化發展以後,可以這麼說吧,當代華文世界的百閤文化,距離日本戰前少女小說相當遙遠,兩者之間僅僅是一綫隔山越海的轉摺血脈罷瞭。很長一段時間,我對這個論點從來沒有質疑。事實上,這個論點也沒有錯誤。
──可是,島嶼颱灣海拔一一四八公尺的霧社山頭,花岡二郎的桌上遺物有吉屋信子的長篇小說。
大正五年(1916)起,吉屋信子(1896-1973)在《少女畫報》雜誌上連載係列短篇小說《花物語》。這部作品便是「少女小說」這個文類的始祖。吉屋信子早慧且勤奮,日後確立瞭少女小說鼻祖的地位,彼時也是暢銷小說作傢。一九二○年代《花物語》單行本發行,短篇小說集上下二冊,連颱中州立圖書館都有館藏,流行程度可見一斑。但連花岡二郎都讀吉屋信子?
瞠目結舌之餘,我逐漸篤信一個尚未得到文獻與論述證實的可能假設:
颱灣文學係譜曾經存在「少女小說」這個文類。
隻是我們在戰後失去瞭她。
這是《花開少女華麗島》的前提。
其實,這也是《花開少女華麗島》姊妹作《花開時節》的前提。
短篇小說集《花開少女華麗島》實是長篇小說《花開時節》的番外篇閤集,是如同雙胞胎般的姊妹作。兩部作品同時創作,互相補完。以「颱灣曆史百閤小說」自我標榜,這兩部作品確實都是百閤創作,同樣也是對日本時代颱灣文學的緻敬。
《花開時節》從書名到內容,都是對楊韆鶴(1921-2011)自傳性小說〈花開時節〉(1942)的迴應與對話。雙胞胎姊妹作《花開少女華麗島》姿態相仿,步伐稍異。輯一「華麗島」,分彆互文楊韆鶴、翁鬧、真杉靜枝的代錶作;輯二「花物語」,即仿照吉屋信子《花物語》皆以花名為題;輯三「少女夢」,列中國、日本、颱灣民間著名女性人物為篇名,直指文化血脈的匯流。
就此而言,《花開少女華麗島》是跨界接續颱灣「少女小說」血脈的宣示。文學的血脈,也是曆史的血脈,因而《花開少女華麗島》更是直麵迎嚮颱灣曆史的宣示。
所以你說吉屋信子是誰?
吉屋信子是一個象徵。
她是我們在戰後失去的,不(可)見的,少女的颱灣,少女的華麗島。
願本書是一條路徑,通往花岡二郎也讀少女小說的那座島嶼。
諸君,歡迎光臨少女華麗島。
二○一八年榖雨前夕於颱中住處 楊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