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序言
導讀
誰道他鄉異故鄉
長樂林熙強
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博士後研究
國立颱北大學中國文學係兼任助理教授
圖書館盈壁的庋架上,我曾得見以下諸書。
古巴作傢黛依娜.查薇雅諾(Daína Chaviano, 1957– )的《中國字謎》(La isla de los amores infinitos, 2006),故事的敷衍以廣東王氏傢族遠颺古巴為主脈之一。在該書橫跨將近一百五十年的傢族五代興衰敘事中,王傢的高祖輩邦強(Pag chíong, b. 1842),在未明就理的懵懂中簽下賣身契(sujeto a un contrato que firmara sin saber lo que hacía),到古巴的甘蔗園當瞭七年農奴,最後殞命加勒比海異鄉;曾祖輩王陽(Yuang, b. 1868)同樣遠走古巴,卻因十九世紀晚期的因緣際會加入古巴「曼兵」(mambí)的行列,為古巴對抗西班牙的獨立戰爭效力,因而被視為誌士還可領取共和黨政府發放的退休俸(pensión del gobierno republicano),在古巴落地生根,也起瞭西班牙文名字;故事主角的父母則因日軍侵華,廣東祖業毀於兵燹,故舉傢齣奔古巴投靠祖輩,在和廣東相同緯度的哈瓦那中國城經營起洗衣店的生意,從此異客融入異鄉為傢。
循著《中國字謎》裏這個十九世紀中期華人離鄉背井在海外謀生(甚至投身行伍)的移民史脈絡,庋架上我們還會看到林露德(Ruthanne Lum McCunn, née Drysdale, 1946– )的傳記小說《華裔北方兵》(Chinese Yankee: A True Story from Civil War, 2014),內容考據齣生在香港的孤兒阿偉(Ah Yee Way),髫齡隨傳教士來到巴爾迪摩就學,卻淪為奴隸,也有瞭新的名字湯瑪士.席爾維(Thomas Sylvanus, 1845–1891)。一八六一年美國內戰爆發,他加入北方軍隊,參與蓋茨堡之役,戰後他取得美國軍人的養老津貼,落腳賓州開設洗衣店養傢維生。在這個時空脈絡之下,我們也不會忘記架上還有林露德暢銷的傳記小說《韆金》(Thousand Pieces of Gold: A Biographical Novel, 1981),故事的主人翁寶莉.貝米斯(Polly Bemis [Lalu Nathoy], 1853–1933)齣身華北農村,一八七二年被賣到舊金山為奴,最後與美籍夫婿深入西部拓荒,在愛達荷州的鮭魚河榖(Salmon River)安身;當然還有《木魚歌》(Wooden Fish Songs, 1995)裏齣身廣東颱山,十歲遠渡重洋同樣來到舊金山,在異鄉培育齣獲奬柑橘的呂金功(Lue Gim Gong, 1860–1925)。
庋架上的這類作品不勝枚舉,我們或許都耳熟能詳;而其中故事無論是自真實曆史考得,又或虛實相間混雜曆史與虛構的小說情節──比方傑剋倫敦(Jack London [John Griffith Chaney], 1876–1916)以齣身廣東的夏威夷糖業钜子陳芳(1825–1906)為原型寫就的短篇小說〈陳阿成〉(“Chun Ah Chun,” 1910)──這些故事盡管發生的地點不同,卻有同符閤契的一點:主角都是在近現代「遠渡他鄉的華人」(Chinese among others)。而隨著前述諸書的曆史背景由十九世紀中期推進到二十世紀前期,時至今日,這樣以他鄉的華人為主題的作品仍然持續齣現在圖書館的庋架之上,比方義大利漫畫《春鞦》(Primavere e autunni, 2015)與《來自浙江的米蘭華僑一百年》(Chinamen: Un secolo di cinesi a Milano, 2017)即為一例,內容就以一九三○年代浙江青田商販吳立山(Wu Li Shan)遠渡米蘭創業的真實故事為底本。
這些故事都與近現代華人的離散(diaspora)息息相關,而身為讀者,這些他鄉的華人故事或許也引發我們一探背後究竟的好奇心:華人的移民最早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因為怎樣的因緣踏上越洋西邁與南渡的航程?他們到瞭哪些地方?他們在他鄉遭遇怎樣的阻礙與隔閡?在「中國」的現代概念尚未成形之際,這些他鄉的華人又是如何認知自己的身分?他鄉的華人如何在新天地建立傢園與自己的社群團體?而地理位置上的他鄉最後是否反而成為情感上的故鄉?而上述諸問,以及前及有關他鄉華人諸書的曆史背景,凡此窅然難言之道,這本《華人在他鄉──中華近現代海外移民史》(Chinese among Others: Emigration in Modern Times, 2008),正可為我們言其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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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人在他鄉》的原型是孔復禮(Philip A[lden] Kuhn, 1933–2016)教授在韓國的六次演講,擴展之後成為本書的八章,研究的內容則可以本書的副標題一言以蔽,即「中華海外近現代移民史」。本書定義的「近現代」(modern times)時間條貫五百年,始自明穆宗「隆慶開關」(1567),解除自洪武朝以來近兩百年的商業海禁,因此海外移民的私人貿易也日益蓬勃;時間的下限則終於二十世紀末的幾十年,因為其時中國大陸已全麵涵浸於世界經濟的潮流。在孔復禮眼中,這五個世紀間中國與世界的聯係是不得不然且避無可避的趨勢(inexorably connected to the outside world)。
在這樣的時間範圍設定之下,《華人在他鄉》全書伊始孔復禮首先探討的現象是「海上擴張與中國移民」。二十世紀末期,西方曆史學界先後有兩部重新審視長期以來歐洲中心論的專著獲得世界曆史學會圖書奬(WHA Bentley Book Prize):其一是傅朗客(Andre Gunder Frank, 1929–2005)教授的《重探東方》(ReOrient, 1998),其二是彭慕蘭(Kenneth Pomeranz, 1958– )教授的《大分流》(The Great Divergence, 2000)。傅朗客以華勒斯坦(Immanuel Maurice Wallerstein, 1930– )提齣的「世界體係理論」(world-systems theory)為依,重新審視瞭一四○○年至一八○○年間的世界經濟體係,書名蘊蓄的自然是重新定位(reorient)的涵義,但一語雙關之處也在於重新探究東方(re-Orient)在世界體係中,核心與邊陲結構(core-periphery structure)上的位置。案傅朗剋之見,實際上是當時的中國牽動整個世界經濟體係的發展,而察其交關肯綮,乃因世界市場中白銀的流動所緻──中國大量輸齣絲綢與瓷器換取西方的白銀,以滿足國內對於白銀的需求。而在《大分流》(The Great Divergence, 2000)中,「加州學派」(California School)的核心學者之一彭慕蘭也持相若之見,以為大約從一四○○年開始,曆經元代紙幣改革的失敗後,明廷開始著手新的貨幣政策;然其間白銀因其自身的價值,而成為大宗經濟交易中現代意義下的貨幣,對白銀的大量需求在中國因之而起,其結果是在西方人來到亞洲之前,中國已經進口瞭大量白銀。傅、彭二氏對白銀流通看法同樣見於《華人在他鄉》,而這也成為孔復禮探討近世中國(early Modern China)與世界經濟關係的齣發點:蓋中國本土所能開採的白銀遠不及所需,商人因此私自進口白銀在市場流通,成為脫離國傢掌控的貨幣。而這樣對白銀的強烈需求,便成為當時中國發展對外貿易的動力;中國、歐洲與東南亞經濟因此建立相互的關連,形成中國自身嚮海外擴張的基礎,同時也構成上述近現代曆史的中心議題。
然而在孔復禮眼中,白銀的流通以及因此而形成的貿易航綫,背後其實還引發瞭另一個現象,而這纔是他真正的關懷所係──其時沿著貿易航綫流動或者遷徙僑鄉的中國商人或苦力,形成中國近現代移民的先驅;而為瞭謀生遠走他鄉一段時間,但最後終究落葉歸根的「僑居」(sojourning),也因此成為中國人司空見慣的生活方式之一。永樂、宣德年間鄭和的七下西洋(1405–1431)帶迴瞭遠洋航綫以及潛在市場的訊息,盡管對沿海居民來說仍有海禁的限製,但海禁從未完全成功封鎖中國沿海,海洋利益(Maritime Interest)牢牢牽動著中國沿海社群的生存策略與商業型態,在地狹人稠以及前述對白銀的需求之下,「海上屯田」(create fields from the sea)因此形成一種特殊生態,繼之而來的現象則是海外移民。據此,孔復禮以中國疆域內的八個方言群為對象,探索近現代華人移民的緣由與足跡;按照順時針方嚮排列,《華人在他鄉》探討的八個方言群依序為溫州、福州、福建(閩南、泉漳沿海)、潮州、廣東、興化∕福清、客傢及海南。
案書題的兩個鑰字「華人」(Chinese)與「他鄉∕他者」(others)觀之,本書的主題自非彆齣機杼,但本書另闢儔人蹊徑之處,在於藉用生態學與社會學的詞匯解讀近現代華人移民現象;而這些詞匯除瞭成為本書必然的鑰字之外,也建構瞭本書的理論框架。舉例來說在第一章結尾,孔復禮藉用瞭生態學名詞「生態棲位」(ecological niche),定義中國移民在新環境中的社會與生活空間;他又以「通道」(corridor)定義移民與舊環境間所有情感與文化的關聯,而「生態棲位」與「通道」乃密不可分的結構。孔復禮在第四章申論大移民時代的東南亞華人社群時,則援用社會學上「同質群體」(affinity group)的概念以及文化樣闆(cultural template),探討海外華人移民社會的各種親和關係;而這樣因某種同質性而緻的群體親和關係,正是華人文化調色盤上的主色調:地緣的親和(compatriotism,同樣齣身於某省、某鄉、某鎮、某村,又每可以方言做為判準),血緣的親和(kinship,血親或者國民同胞),信仰儀式的親和(corituality,對某位神祇的欽崇抱持同樣的虔誠),以及兄弟情義(brotherhood,秘密幫會已然昭示之)。衡諸曆史,上述種種同質群體的關係盡管俱根源於來自「故鄉」中國的社會習俗,但在海外的移民地,其模式卻是因地製宜,隨著海外林林總總的人事時地調整,以迎閤各類社群的需求,形成可以權宜變化的樣闆。這樣的同質群體關係,不僅造就瞭移民異域中僑民的「生態棲位」,也使得移民異域成為在故鄉之外的「僑鄉」(qiaoxiang—a sojourner’s hometown)。
倘若就「通道」與「生態棲位」的結構質而再言,為瞭建立並維護自身特定的生態棲位,移民他鄉的華人必須與故鄉保持密切聯係,原因無他,因為就商業利益而言,這對於獲取所需勞力是必不可少的通道。若再就前文所揭的血緣親和觀之,則空間上海外的華人無論離傢多遠,都負有對傢庭的道義責任,也繼承父祖的血緣關係,傢庭的關係因而也在時間上延續,而這又是另一層麵的通道。因此盡管故鄉與僑鄉之間的距離使得通道本具有空間的屬性,然而由於移民與故鄉傢庭之間的各種聯係,使得「通道」實際上乃是一種經濟與社會層麵上的有機體(social and economic organisms)。故而在某種程度上,他鄉的華人移民從來就沒有真正離開傢鄉,是以孔復禮在本書〈前言〉中即設定移民僑鄉與中國故鄉之間,因為這樣的通道而存在一種勞力分布係統(a system of labor distribution)。在「離開中國」的意義之外,移民現象代錶的,更是勞工與傢庭之間空間的延展,因此事情的本質並非「分離」(separation),而是「聯係」(connection),更因此中國曆史與海外華人的移民史必須並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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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裏再踅迴圖書館盈壁的庋架,則《中國字謎》裏廣東王傢高祖與曾祖際遇的背景,我們恰可在《華人在他鄉》的第三章裏找到蛛絲馬跡:由於非洲的奴隸製度在十九世紀前葉相繼廢除,在對於勞力的迫切需求之下,原先西印度群島甘蔗園裏的非裔奴工,逐漸為簽下賣身契的中國和印度廉價勞工(indentured labors)取代。一八四二年香港因〈南京條約〉的簽訂成為香港殖民地之後,除瞭由香港齣發颺航海外的廣東人數量超過既往任何年代之外,來自廈門的福建人,以及來自汕頭的潮州人和客傢人,也經香港前往勞力集散地(labor entrepôt)新加坡,再轉往荷屬東印度、英屬馬來亞和北美等地,成為第一代的華裔移民勞工。此際的葡屬澳門則是另一個輸齣華人勞力的港口,而他們的目的地則是古巴與秘魯──這樣的「苦力貿易」(Coolie Trade)正是《中國字謎》的情節所依。
義大利漫畫《春鞦》裏的米蘭領帶商人吳立山來自浙江青田,而從《華人在他鄉》第八章的爬梳,我們也更清楚十九、二十世紀之交,青田人移民歐洲經商的始末:太平天國之亂後,溫州人(本書探討的主要方言族群之一)便因為土地短缺開始嚮周邊省分外移,尋找土地屯墾;光緒二年(1876)中英簽訂《煙颱條約》,溫州開放為通商口岸之後,嚮海外遷徙也成為溫州人的選擇之一。青田與溫州毗鄰,是著名的華僑之鄉,而最早來到歐洲的中國移民便來自青田。
在本書〈前言〉裏,孔復禮提起一則在凡爾賽宮外偕妻女用餐的往事:垂暮之際的昏暗中,一傢人瞅見近處的中國餐館,想吃上碗熱騰騰的湯麵。然而三個鬥大的霓虹中文字「翡翠宮」並不保證餐館主人也懂得中文,甚至更不保證餐館的菜色是道地的中國料理:就血緣來看,餐館主人是來自柬埔寨的華人後裔,其祖上來自中國沿海,而餐館主人則是從赤色高棉逃奔法國;這位他鄉的華人已經完全同化於他鄉法蘭西,不會說中文,也不清楚自己的中國姓氏,唯一剩下與中國關聯的特質,隻有對於中國料理略知的皮毛而已。這讓我想起庋架上還有一本華裔詩人李立揚(Li-young Lee, 1957– )先生的第一本詩集《玫瑰》(Rose, 1986),裏麵有首〈共餐〉(“Eating Together”):
蒸籠裏的鱒魚
用幾片生薑、兩條青蔥
和些許麻油調味。
哥哥、弟弟、姊姊和娘親
我們午餐一起吃魚配飯,
娘親熟練地把魚頭拈在指間
品嘗魚頭上最鮮美的肉,
就像阿爹
幾個禮拜以前一樣。那之後他躺下
沉沉睡去如同皚皚白雪覆蓋的小路
在比他還要老邁的鬆間蜿蜒而過,
沒有旅人駐足,也不渴求任何陪伴。
李立揚也是他鄉的華人,他的母親是袁世凱的孫女,而父母親在共黨勢力崛起後移居印尼創辦學校。詩人齣生之後,父親在印尼的排華事件中下獄(這則是《華人在他鄉》第七章探討的主題之一),齣獄後舉傢輾轉經由香港等地移居美國。用英文寫詩的李立揚已經不太會說中文,也讀不懂中文,一如孔復禮在翡翠宮遇見的那位柬埔寨華裔掌櫃。但是在他的詩作裏麵,我們依舊讀到華人對於傢庭的眷戀,以及與傢庭成員間緊密的聯係與牽掛,當然還有文化情感上的傳承。
一如孔復禮所言,事情的本質並非「分離」,而是「聯係」。
或許正是這樣的「通道」,讓他鄉的華人,其實也生活在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