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充實;方式:逃亡;手段:殺人。
這就是我遺書的全部。我想說,在你們的歷史上存在過這樣一個人。
再見。
在我心中,
一個人被殺是因為他值得被殺。
丁允恭(作家,高雄市新聞局局長)◎專文撰序
我覺得有一把彈簧刀,事情就會有一種儀式感。
我將它藏在包裡,走過人群,不一會兒就忍受不住誘惑,將手塞進包裡,按起按鈕。
嗒,它彈出去,嗒,它收回來。
我感到眩暈,我是死神,可以隨時決定這些路人的生死,而他們只能將之歸結為偶然。
大考前夕,十九歲的少年殺了一個美麗優秀的女同學,總共三十七刀。
不為錢財,不為性侵,沒有仇恨,理由僅因那份讓他再也無法呼吸的、生而為人的無聊。可怖的是,他連一點點歉意也沒有。
《下面,我該幹些什麼》是根據2006年的一件「無理由殺人案」進行的一場文學演算,這也許我們看過最勇敢的小說。它與《麥田捕手》猶如一枚硬幣的兩面:一面犀利、深刻,直面現實;一面傷感、憂鬱,留有希望。比起沙林傑的感傷,阿乙顯然更加勇敢。
小說以第一人稱自述,從作案的籌畫、實施、逃亡、被捕、受審,一氣呵成,教人屏息。活著的意義究竟何在?阿乙藉由此書對現代社會的人類生存本質拋出了大哉問;他以一貫的犀利冰冷,逼迫眾人正視自身內在最難以自處的部分,令人如坐針氈,他更以此作向法國存在主義大師卡繆的《異鄉人》致敬。
本書重點 ◎繼《鳥看見我了》、《模範青年》等精彩短篇之後,阿乙首度推出的長篇作品,在微博上引起眾多讀者討論,甚至與阿乙直接對談!
◎二十世紀中期,法國存在主義大師卡繆藉由《異鄉人》一書,探討了現代人在強大的現實威迫之下,生存意義和存在感都變得極端稀薄和虛無的狀態;而阿乙也因一起「無理由殺人案」的標題,引發了寫作《下面,我該幹些什麼》的念頭。在當今二十一世紀,人心更加乾涸,人們皆受困於巨大的疏離感與渺小的自我價值感,此書是阿乙向卡繆致敬之作。
精彩摘錄:
我覺得有一把彈簧刀,事情就會有一種儀式感。我將它藏在包裡,走過人群,不一會兒就忍受不住誘惑,將手塞進包裡,按起按鈕。嗒,它彈出去,嗒,它收回來。我感到眩暈,我是死神,可以隨時決定這些路人的生死,而他們只能將之歸結為偶然。但我得挑選。在我心中,一個人被殺是因為他值得被殺。我覺得這些人都不太合適。
我們像兩棵樹、兩根木棍那樣擦肩而過,而我心知,我是殺過你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我捫心自問,在這世界與誰也沒有約定,如果非得算上一個,那就是自己。
我和他,我們都像是自己不得不承受的垃圾,我們沒有一天不渴望天空的飛機停下來,好甩出繩梯,將我們撈走,帶我們去一個充實的地方。甚或那地方一點自由沒有也可以。但是什麼奇蹟也沒發生,我們不得不繼續忍受著時間。
有幾次我試圖問什麼時候可以開始,但這樣很操蛋。就像女人不能對罪犯說,你什麼時候可以強姦我啊。
此時讓我耿耿於懷的倒不是窗外自由的天空,而是在青山被捕的時刻。
那時我完全可以推倒刑警,奪路狂奔,撿起石頭或菜刀傷害行人,如此便可被當場擊斃。而現在我卻不得不獨自面對龐大的時間。人世間所有的事情,行路、勞動、戰爭、求歡,都是阻擋肉身與時間直接接觸的屏障,但在我這裡,在這間無所事事即使有點事也會很快辦完的狹小牢房裡,我總是清晰地看著時間張大臂圍走過來。它孔武有力、無懈可擊、無所不在,沒有任何肉身都會有的情感,它既不會聽你的求饒,也不看你的哀傷,它就像是不停砸下的泥石、不停湧來的浪潮,塞滿整個房間,淹沒你,淩遲你,它淹沒你讓你感到全身被重量重壓時它是囫圇的,它割殺你它像竹簽一樣釘進你的指甲時它又是淩厲的。它讓你無法抵抗,讓你極緩慢地死亡。
兩點是約好的時間。一絲風沒有,巨大的光明映射在小石路和棗樹葉片上,哨兵孤零零站著,車輛不斷經過。我給她發短信,沒有回音。等待總是這樣,無盡荒謬,特別是等待一個女人。她們在出門前極其漫長地化妝、穿衣,試圖找到最合適的自己。她們對遲到很有道理。
兩點半,我判定她不會再來,走回房,在牆上寫: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然後靠在牆上,承受巨輪沉沒一般的遺憾。我想只能隨便找個人,時間不多了。我戴好帽子,將彈簧刀藏於褲兜,走出門來,卻見孔潔正在和哨兵說話。
她看到我,走過來。她今天梳著馬尾辮,穿著純白T恤、淡藍色裙子,脖子上掛著水晶鍊子,手腕戴寶石色小方錶,套著三圈紅色小佛珠,鞋首碼了一朵花瓣清晰的蓮花。她的生活被安排得如此精巧。她眼若黑珠,面若紅粉,嘴唇近乎透明,胸前起起伏伏透不上氣來,像是從畫中走出來。
我有些慌亂。
她說:「沒晚吧?」
我說:「早來晚來還不都一樣。」
她說:「我感冒了。」
我恍然大悟,禁不住為自己胡亂斷人羞慚。我覺得就是這麼好的一個姑娘啊,我要對她動手。但這時好像不是我要對她做什麼,而是她主宰著我,讓我去對她幹點什麼。她像聖母走在前頭,將我帶上臺階。
她問:「你怎麼還戴帽子?」
我說:「是內容的一部分。」
她表示不解,我又重複了一次,「就是內容的一部分。」
我有些語無倫次。走著走著,我渴望臺階能無止盡地延伸下去,可它們卻一級級地少。我對自己說:「沒事的,沒事。」
她說:「什麼叫沒事,這麼大的事。」
我看見細密的汗珠從她的脖子上滲出,晶瑩剔透。她真像一件光新的瓷器,身體滲出雨後綠樹才有的清香。我再也走不動了。她轉過身,等著我。這閒暇片刻,她用手攏住眼睛,看了一眼天空。
那裡沒有一絲雲,藍色蒼穹深邃而無盡止,太陽像是無數電焊光聚攏一處。沒有任何聲音。她露出潔白的牙齒,像腦癱病人傻傻笑著。然後繼續走。我飽受折磨,幾次想喊住她,叫她滾,滾得越遠越好。我甚至怨恨起她的母親來,怎麼可以讓自己的女兒就這麼隨隨便便地去相信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