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玩著編造劇情惡戲的小孩。小說傢躲藏於故事隱僻處,逃避讀者疑惑之境,且在一旁偷偷笑著,嘿嘿,看懂瞭吧!被我嚇到瞭嗎?一步步進入小說傢設下的情節天羅地網,讀者總要震懾、沉醉、深陷或不解,情緒與故事餘留迴轉不歇,「我看到的是什麼?」「原來,寫的是這個?」男男情結、戀蟲(屍)癖、音樂炫技、身體殘毀、自瀆、母(父)愛依存……小說傢與讀者一起文字捉迷藏,甚者,玩故事鬼屋,尖叫,匿逃,專注用心,好隨時準備大喊:「我抓到你瞭!」
林榮三文學奬與寶島文學奬首奬。季季、林俊穎、蔡素芬真愛推薦
skeleton in the closet,衣櫥裏的骷髏。
每一篇都有一個小說的「夾層」,故事儲藏的密室。一旦打開,過往的時間化為煙塵,獨留最後一人於蒼茫中。
越過瞭年齡的限製,小說傢在幽深密室獲得瞭時間老人的邀約,進入故事的核心……
作者簡介
賴誌穎
民國七十年生於颱北,小說作品曾獲寶島文學奬、林榮三文學奬、全國颱灣文藝營創作奬。
遇到賴誌穎 季季
記憶的力量如此強大,無法抵抗,抹除,甚至也無法扭轉。所以,關於賴誌穎,以及他的作品,我必須聽命於記憶,忠實的從二○○四年的初遇說起。
那年夏天賴誌穎參加瞭印刻文學承辦的「2004全國颱灣文學營」小說組,十月一日,我(與蘇偉貞)在評審創作奬時第一次讀到他的小說〈無聲蟬〉。後來從主辦單位得知作者賴誌穎,筆名湯巨源,二十三歲,就讀於颱大微生物與生化學研究所,「居於毛翁社磺溪畔」﹔筆名也許由此而來。
十一月,創作奬作品由印刻結集為《遠行的聲音》齣版。我在「小說組評審的話」裏,以〈留白與土地公廟〉闡釋兩個重點。其一「留白」,說的是獲得首奬的盧慧心作品〈安靜。肥滿〉﹕
作者的文字有一種慵懶疏離的節奏,緩緩的烘托齣女主角的心情轉摺,而且善用留白,關鍵處不著一字,而讀者腦中已意象盪漾瞭。
其二「土地公廟」,說的是獲得佳作的湯巨源作品〈無聲蟬〉﹕
想像的真實可以隨心所欲創造,但如觸及生活的真實,人間事還是需要仔細觀察,尊重事實。例如獲得佳作的〈無聲蟬〉,作者很用心的營造全篇的故事與意象,書寫公車司機的境遇與公車裏的特殊生態也很感人,但作為全篇特殊場景的「土地公廟」,卻都寫成瞭「土地廟」﹔在颱灣民俗裏,「土地公廟」是絕不能簡稱為「土地廟」的。
就題材的廣度與敘述的飽滿度而言,那屆的參賽作品我最喜歡的是〈無聲蟬〉。然而,在評審的平颱上,缺點越少的作品越能勝齣。〈無聲蟬〉裏的「土地廟」,與「土地公廟」雖僅一字之差,但「土地公廟」是颱灣民間最普遍的土地神信仰,一字也不能誤差。〈無聲蟬〉因此而失分,確實頗讓我遺憾。
十二月十八日,主辦單位邀我去颱南「颱灣文學館」頒奬。典禮結束後,賴誌穎拿著那本作品集來到我麵前,靦腆的笑著說﹕
「老師,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那應該叫土地公廟。」
「哦——」
我有點驚愕。但也隨即安慰他﹕「現在知道也不為晚呀。」
後來我常想起那讓我驚愕的初遇。想起他來到我麵前說那句話時,在靦腆的笑容背後,有著怎樣純潔的勇氣。——如果是其他的作者,也許沒有勇氣走來坦承自己的錯誤吧?
那樣的勇氣,標誌的是一個青年寫作者自我省思的高度。
一年之後,賴誌穎以〈紅蜻蜓〉獲得第六屆「寶島文學奬」小說首奬。次年更以〈獼猴桃〉得到《自由時報》第二屆「林榮三文學奬」小說首奬。這些肯定與榮耀,想必都源於那高度自我省思的無限延伸。
「林榮三文學奬」創設於二○○五年,短篇小說首奬奬金高達五十萬,備受文藝界矚目。二○○六年十月十九日,我與葉石濤、廖炳惠、黃凡、邱貴芬參與第二屆小說決審,主辦單位宣佈得奬人後,我暗自慶賀著賴誌穎的寫作獲得另一高度的肯定,也記得葉老說瞭這麼一句意涵深刻的雙關語﹕
「哇,一粒獼猴桃五十萬,這個少年人真有價值!」
十一月二十六日,在內湖的《自由時報》新廈頒奬給他後,賴誌穎抱著奬座又來到我的麵前。
「老師,〈獼猴桃〉去年曾參加文建會的颱灣文學奬,老師也是評審,不知老師記不記得這篇﹖」
又是一次讓我驚愕的自白,我也隻能坦白以對。
「記得啊,就是去年的今天在颱南評審,但不知道是你寫的。」—那次的評審也有蘇偉貞﹔還有李喬。
「老師,我覺得,那次我沒有寫好——,」他又露齣瞭靦腆的笑容﹕「這次我很用心的再修改過,沒想到,會得首奬。」
「很好啊,」我以常說的一句話迴應他﹕「文本永遠在創造之中。」
兩次的頒奬典禮,讓我窺見瞭青年賴誌穎的內心,有著多麼謙卑的能量和多麼強韌的堅持。獲得佳作,他坦然走到我的麵前,承認他的無知﹔獲得首奬,他仍然走到我的麵前,坦承他的失敗。如果是其他的作者,在五十萬奬金的榮耀之後,還願意謙卑的承認自己的失敗嗎?
「這個少年人真有價值﹗」
葉老的那句話,再次來到我的耳邊。
那一刻,「價值」指涉的是「品格」﹔那是更高層次的意涵。
終結瞭這些聽命於記憶的,關於人之機緣的書寫之後,我終於能夠迴到文本之前,以一個讀者的身分,自由麵對賴誌穎的第一本小說集﹕《匿逃者》。這書名顯然是作者的自我隱喻。因為書中並沒有一篇同名的小說。
在目錄的安排上,賴誌穎把他的第一篇小說〈玉樓聲斷〉「附錄」於全書十一篇作品之末,似乎有意與「匿逃」意象遙相呼應。〈玉樓聲斷〉是他十六歲就讀建中高一時獲得該校「紅樓文學奬」小說組第二名的少作﹔其他十篇則是他二十三歲(二○○四)至二十六歲(二○○七)的作品。其間的七年,作者匿逃於何處﹖
與賴誌穎同世代的寫作者,大多陷於網路,名牌,情慾,寵物等等的現實魔障,寫作題材也大多耽溺於頹廢甚至暴力美學的書寫。但是賴誌穎,從層層的現實魔障中匿逃,沉潛於一種清明的理念,「不與時人彈同調」。
高一時,之所以開始提筆寫作,是因為一時興起,把篇六朝筆記小說改成白話短篇交給當時任教國文的葉紅媛老師。過瞭幾堂課,她和我說,你何不試試寫短篇小說,投學校的文學奬呢?
高一下學期,我得到瞭紅樓文學奬。到現在,我仍記得老師在明道樓破舊的走廊上,微笑和我報知這個訊息的畫麵……
這篇附於〈盜墓者〉之後的〈創作自述〉(2006.12.《印刻文學生活誌》),賴誌穎坦陳他的第一篇小說是從一韆多年前的六朝筆記汲取養分的。且看〈玉樓聲斷〉第一節「太平」首句﹕
大蜀廣政二十六年遂州方義縣……
再看第六節「玉鳴寺」尾句﹕
禪房外,老尼姑露齣一抹微笑,愉快地注視著蘇軾父子……
古老的六朝從遙遠的時光彼端涓涓而來又涓涓而去,許多年少的學子也許視而未見,也許不屑一視,十六歲的賴誌穎卻從其中掬起瞭一滴甘泉,成就瞭他的小說啓濛。
這一步匿逃,比起同世代的小說啓濛者,相距何其之遙。
〈玉樓聲斷〉也是賴誌穎嘗試嚮文學前輩緻敬的首篇。二○○四年發錶第二篇作品〈無聲蟬〉時,延續這樣的方式,嚮蘇聯小說傢蕭洛霍夫緻敬﹕
早晨又吹起同樣的號聲,各種不同,同時又和孿生子一般相同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瞭。(《靜靜的頓河》捲三)
然後,第三篇〈紅蜻蜓〉,嚮五○年代白色恐怖時期神秘死亡的颱籍作傢呂赫若緻敬﹕
「自己無法忍受一抹寂寞之感的根源何在﹖……是感傷於無法填滿的青春嗎﹖……心靈的空虛到底是為瞭什麼﹖感覺放在窗邊的手極為無力,視野逐漸朦朧……」(呂赫若《清鞦》)
其餘各篇的引述,包括瞭晚唐詞人李珣,元麯名傢薛昂夫,蘇聯銀色時期女詩人安娜.阿亨瑪托娃,日本小說傢三島由紀夫,大陸當代女作傢王安憶,以及颱灣中生代詩人陳黎與陳剋華……。這些作傢的一首詩,或者一句話,矗立於賴誌穎的小說之前,彷如一座高塔,他要閱讀者先仰望那座高塔,再低眉進入他的小說場域。這是他對汲取寫作養分的前行者的禮敬,也是他作為寫作追隨者的謙卑。
賴誌穎自小即學習鋼琴等樂器,且長期參加閤唱團,大學讀農業化學,研究所讀生物化學,這些融閤音符與理化的成長背景,使他的小說書寫更具一種嚴謹寫實,講求節奏意象的特色。例如〈紅蜻蜓〉中這一段﹕
「……我不太懂你說的那一天是什麼,隻記得夜燈下,你的喉結是一幅美麗的剪影,隨著說話的節奏上下跳動,這是一種喉結的舞蹈,聲控的皮影戲。是的,我開始剪開你的頸子,脖子裏麵的血管空空洞洞,死灰色,我特彆剪開你的氣管,找尋著聲帶,曾經讓我蕩漾的源頭靜靜地鑲在氣管上,像兩瓣凋萎的新芽。……」
〈紅蜻蜓〉是賴誌穎的再一次匿逃﹕從二○○五逃迴一九四七,從一則二二八之後的曆史偶然,一刀刀解剖錶哥與錶弟的成長記憶與生死隔離。〈紅蜻蜓〉是錶弟到颱北讀書後,錶哥唱給他聽的一首日本歌謠﹕「如火燒的晚霞中,紅蜻蜓喲,最後一次看到你是哪一天呢﹖」錶哥則是呂赫若的音樂學生,於二二八事件的某天深夜被警察帶走。就讀於醫學院的錶弟,何曾料到在解剖颱上與被槍決瞭的錶哥重逢﹔「最後一次看到你是哪一天呢﹖竟是在上大體解剖課、掀開裹屍布的那一瞬間!」
具有同樣書寫特色的是〈獼猴桃〉﹕
「……窸窸窣窣的交談逐漸緊張,逐漸擴大,妳聽見自己的呼吸聲,也聽見那兩位年輕醫生的。冷,手術室的冷氣好強,妳的臉被濛上,裸露的背貼著冰冷的鋼製手術颱,妳是具活屍。
(怎麼辦﹖找不到那條血管,要不要找另一個開口﹖)
(不是那一條,那一條是通到肺靜脈的。)
口乾,妳聽到心跳,無法剋製的緊張。清醒是最嚴重的疾病。
(這不過是一個小手術罷瞭,妳放心,不會有問題的。)
主治醫師告訴不安的妳,裝人工血管,是比割除乳房還要小的手術。乳房割掉瞭,這個不可能熬不過。……」
但是這次賴誌穎沒有匿逃。他返歸人子之心,貼近生活現實,書寫疾病對人性的微妙考驗﹕母親罹患乳癌瞭,她與傢人如何度過那段徨亂的歲月﹖其中尤以兒子左胸開始鼓起,疑似罹患「男性女乳癥」的轉摺最為特殊。葉老在評審意見裏的幾句話,貼切點齣瞭它的特點﹕
「這是一篇寫實的小說,寫母親患病以後的各種治療,肉體上的變化,重要的是仔細紀錄瞭母親外觀的變化和精神生活的變異。透過小說的敘述,我們完全瞭解瞭母親患病前的她的容貌以及精神生活情緒的起伏。這些病前的肉體和快活的精神,病後完全改觀幾乎變成瞭另一個人。作者以莫大的愛心,精細的觀察,仔細紀錄瞭母親的病前生活全貌和病後的沮喪和悲觀。……
這篇小說不管結構、情節、描寫都有現代人的敏銳感覺。
描寫人性以及描寫現實生活是一個作傢永遠要達成的任務。不過最後一句話,我很喜歡這篇小說,這也是我選它為首奬的理由。」
我與葉老一樣,也是選它為首奬的。
書中的其餘篇章,隱藏著各種的「匿逃」故事,但都嚴守細膩寫實的書寫,此處不再贅述。
今年三月一日,我在國傢音樂廳聆賞青?閤唱團三十五周年演齣,賴誌穎唱男高音,並朗誦瞭他為青?三十五周年所寫的一首詩〈一種年輕的雀躍自遠方奔來〉(由陳樹熙先生作麯)﹕
一種年輕的雀躍自遠方奔來
攜著下課的鍾聲
時光的守衛總是 準確
無語
一種年輕的雀躍自遠方奔來
我幾乎看見那陣急切的風
吹開濛塵的原文書
點亮熬盡的夜
撕開層層包裹的塑膠膜
像麵包般醱酵
笑著,唱一首駱駝和雲雀交織的晨歌
所有的沙漠都像草原般甦醒
點綴一道道曙光築起的彩虹
踏沙行,踏莎行
踏過花間尊前馮延已溫飛卿
踏過蘇軾的風波不定
吟嘯何妨﹖
這是一種年輕的雀躍
有點躁進,卻又靦腆
奔來瞭,自遠方
那些模糊的笑靨已然清晰可見
如同霧散的湖心
那些傳說盡褪的森林
賴誌穎的這首詩,寫著年輕歡快的雀躍,卻和他的小說一樣隱藏著匿逃的靈魂。聽說他今夏將要齣國深造,祝福他在年輕的雀躍中繼續匿逃前進。
二○○八年四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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