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那一泊幽雅的澄明
年少時喜歡涉獵古今詩詞,也隨興塗寫一些詩作,但自己一直認為詩詞是很高的境界,平庸如我,何能企及?自己的塗鴉之作也從不敢輕易發表,出國、搬遷,這些不成熟的作品散失殆盡,詩心也擱置一旁。直到負笈法國之後,才又重新點燃起對詩歌的熱情。
初學法文時溫婉的法文老師,令我印象深刻。當初吸引我的不僅僅是她的美麗,還有她的教課方式。除了正式的法語課本之外,她要我們每人買一本賈克.普維(Jacques Prévert)的詩集《話語》(Paroles)。上課時聽她用抑揚頓挫的音調朗誦詩歌,是莫大的喜悅,同時也開啟了我們對法文詩篇的愛好。
普維的詩簡明易懂,但以我當時的法文程度,讀書經常是「不求甚解」。只覺得他的詩歌有一種純樸的美,終日捧著一本詩集誦讀。好長一段時日之後,細讀詩詞,才逐漸領會到陶淵明的那種「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的境地。
有一次,經過巴黎萬森公園的遊樂場,許多人東倒西歪,坐在摩天輪上歡呼狂喊,發出爆炸式的瘋笑。看著轉動不息的巨大圓輪,我突然想起了《話語》中的一首小詩〈紅馬〉,嘗試著翻譯成中文如下:
在謊言的迴轉台上
你微笑的紅馬
旋轉著
我站在那裡膠著不動
手執悲哀的事實之鞭
我無話可說
你的微笑也一樣真實
一如我的四種真相
(施文英 譯)
每一朵微笑,都蘊涵著各自不同的真相。
這不就是我走遍天涯海角,千尋萬覓,卻總是錯過的詩意嗎?而不期然,就在這異國他鄉,就在眼下,遇見了:那一泊幽雅的澄明……
走在跨越巴黎五區和十三區的戈伯蘭大道時,禁不住也會想起另一首〈星期日〉的詩:
在戈伯蘭大道的兩排樹林間
一尊大理石雕像牽我手導我前行
今天是星期天戲院爆滿
枝椏間鳥兒俯視著人類
而雕像擁抱我卻無人看見
除了一個用手指著我們的盲童
(施文英 譯)
用一知半解的異國語文讀詩,懵懵懂懂的感覺,有一種霧裡觀花的美感;和年少時讀玉谿生的「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似懂非懂的經驗,十分接近。
用另一種語言讀詩,完全要打破凡事理所當然的條規,令我開始尋找,反思,質疑:詩為什麼要這樣寫?為什麼運用這種風格和語句?這種新的語言,不同尋常的思維方式,開啟了我在文學領域裡新的視象,彌補了我年少時的匱乏,創作資源的不足。
其後,修習法國文學,又再次將我引入一種奇異的文學境地。大文豪雨果(Victor Hugo)、象徵派詩人波特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的詩作,現在已經有愈來愈多的中文譯本;但透過譯文,似乎多少失去了一些東西。用原文閱讀詩作,是另一番旖旎的感受!超現實主義詩人阿波里奈爾(Guillaume Apollinaire)的詩,尤其拓展了我的想像空間,使我拋開了一向的惰性與慣性,以全新的眼光來看視身邊平凡的事物,也嘗試著提筆寫下一些異鄉的感觸,生活的點滴。這些詩作,陸續在法國《華報》的「世華詩苑」上發表,得到了海外各地文友的鼓舞。
在寂寥的他鄉,向故園張望,酸甜苦辣的綜合情緒,充塞心頭。放眼海外,抑鬱不得志的文人何其多!憤世嫉俗、狂傲自卑的矛盾心態,逐漸磨損往昔的豪情壯志。異國的土壤,難道只能滋生失意酸腐的情緒?日常紛亂駁雜的生活,只能衍生歲月磋跎的悔恨?答案應該是相反的!法國豐富的詩世界,醞釀了詩的萌芽,扶植了詩的茁壯;而詩的創作,豐富了生活,充實了生命。
近幾年來,法國正逐漸走出詩的黯淡期。詩的出版經歷了長時間的蕭條,詩的流派紛繁,使得詩人們長久以來,陷入了追求形式與怪誕的漩渦,無所適從。如今,每年三月的「詩人之春」,詩歌比賽的舉辦,各地詩會的興起,帶動了詩風。為配合一年一度巴黎國際書展的舉辦,大巴黎區所有的地鐵站、車廂內,都張貼了世界各地的新舊詩作,或詩歌比賽的優勝作品。
全球相繼刮起了現代詩風,世界各地的交通要站到處可見新詩的駐站。台北的捷運站也都張貼了在地詩人的新詩,選出各個城市的優秀詩人作品。站台裡外,蔚成一片燦爛的詩海,讓人感受到季節的美好,夢想乘著詩歌的翅膀,飛出天外,到美麗奇妙的新世界去遨遊。
詩壇復甦,一度迷失方向的各國詩人,重拾靈感,出版詩作。受到昂揚詩興的感染,我也著手整理多年來的詩稿,匯集成書。
近幾年,被海外文友拉進了一些文學群,隨興也和文友們一起,參加中國大陸的一些文學獎,都能僥倖獲獎。文學的殿堂對於我來說,原本是高不可攀的,在文友們及屢次獲獎的鼓勵下,逐漸增強了信心。
如今,感覺到文學離我不那麼遙遠了。多年來殷勤澆灌培植的文學幼苗,逐漸茁壯成長,自認為已經到了可以採摘果實的階段。自己從前的詩作,因為自覺不夠分量,一直都不敢輕率收錄出版;那時電腦寫作還不盛行,其後因為出國遷居,詩作全都失散;甚至連後來在報上登載的詩歌,也因為多次更換電腦,沒有好好收存,多半流失,心中一直十分遺憾。對於近幾年來寫的詩,即使不夠完美,也覺得有了一種收集出版的必要。
與其抱憾終生,坐而言,不如起而行?付諸行動,才是上策。
當前海外的華文文藝界,彌漫著一股浮誇的歌功頌德之風。文學,理應超然於物外,不該淪為金錢或其他物質甚至某些階層的工具,失去了自我,在商業大潮中淹沒。從事文學創作,即使不能肩負起修正時代文風,端正時弊的使命,也絕不能流於凡俗,媚於世態。美國總統甘迺迪(John F. Kennedy)曾經說過:「權力使人腐化,詩使人淨化」,期盼在淨化一己的心靈之餘,也能在目前功利的社會裡注入一泉清淨活水!
施文英
2022年春改寫於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