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小說的主要舞颱──蘆屋,是大正時期(一九一二 ~ 二六)於大阪經商成功的商人所全新開發的住宅區。這座城鎮裏有以大阪梅田為起點的阪急.阪神兩條鐵路通過,依山傍海風光明媚,甚至於戰後實施日本國內前所未有的「豪宅條例」,成為首屈一指的高級住宅區。尤其是靠近山區且視野遼闊的地帶,吸引不少人在此興建豪宅。蘆屋於《細雪》日文原文裏雖然是寫成「蘆屋」來錶示,但於現今日本則是標記成「□屋」。昭和十五年(一九四○)蘆屋升格為市,這一年剛好與小說後半情節發展的時期相疊閤。
蒔岡四姐妹一傢人當初會從大阪船場這處曆史悠久的批發商店街,搬遷至同樣是位於大阪的上本町內,主要是父親晚年「趕上住宅和店鋪分開的潮流」。長女鶴子對外招贅丈夫,讓蒔岡一傢能夠繼續傳承下去。然而,丈夫辰雄卻放棄蒔岡傢代代相傳的傢業(奇妙的是作品裏對蒔岡的傢業從未有明確的描述),而於銀行工作。之後,辰雄晉升為東京丸之內的支店長,決定將一傢搬至東京澀榖定居。在大阪的本傢裏,未婚的三女雪子及四女妙子則因為跟姐夫之間的相處關係不佳,經常拜訪二女幸子位於蘆屋的住處,不知不覺中則在蘆屋這邊住瞭下來。蘆屋的房子當初也是掛著蒔岡的名義,可看做是蒔岡傢的另一個分枝。幸子與會計師的丈夫貞之助,以及即將上小學的女兒悅子一起在這裏生活。生性原本就喜歡熱鬧的幸子,對於兩位妹妹把蘆屋這裏當做是本傢而住下來的這件事,雖然心中對本傢感到有些顧忌,但仍是打從心底愉快地接受這兩位妹妹。與擁有喜愛傳統舞蹈、製作人偶等多樣興趣且個性活潑的妙子完全不同,內嚮的雪子把姪女悅子視如己齣,從全心全力照顧姪女的過程中,獲得不少喜悅。年歲即將邁入三十大關的雪子,試過幾迴相親,可惜沒一次成功,而錯失婚期。另一方麵,妙子則是跟在船場地區經營貴金屬買賣的奧□傢三少爺──啓三郎兩人有著一段維持五六年之久,像是孽緣般的關係。幸子在丈夫貞之助的理解和協助之下,為兩位妹妹(特彆是未曾對自己的婚事上錶現積極態度的雪子)的婚事奔波勞碌。同樣的,幸子也對妙子的戀愛對象每次總像奧□那樣不甚登對,而打從心底感到煩惱。幸子雖然對兩位妹妹不順利的愛情抱持過度的同情及憐憫,有時也會由於兩位妹妹齣乎意料之外的失態與行動,感到「胸口好像被刺瞭一下」。盡管如此,她對妹妹們以及搬去東京居住的長姐依然維持不變的手足之情。而丈夫貞之助則能理解妻子以維係自傢姐妹之情為重心的生活,並長久以來支持妻子的行動。幸子、雪子、妙子三姐妹外錶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許多,三人有許多共通處,但也各自擁有不同的長處,給外人三姐妹感情很好的印象。
幸子在作品中佔有相當的分量,其身邊的人際關係大緻如上所述。當我們把焦點轉移到她位於蘆屋的房子上時,會發現蘆屋的房子與大阪上本町舊傢昏暗的氣氛相比,有非常大的差距。此外,蘆屋的房子也跟長姐搬遷至澀榖的傢不同,完全沒有東京新興住宅所呈現齣來的平凡庸俗感。一年四季綻放美麗花朵的庭院裏,陽颱上放著白樺樹做成的椅子。庭院的隔壁,則是住著遠從德國來的一傢人,兩戶透過小孩的互相往來,維持良好的互動關係。客廳裏,暖□內則是燃燒著柴火,還擺著一架鋼琴。一傢之主則是在晚飯結束之餘,於茶幾旁品嘗年代久遠的白葡萄酒以及起司。在這裏,跟法籍老師學習法文會話,或是姐妹們打扮得風光體麵,一同齣席著名海外鋼琴傢的小型演奏會,都是習以為常的日常風景。換句話說,在戰前的日本社會裏,去除貴族與財閥等特權階級之後,唯有在極少數的富裕中産階層纔可見到這種不受古老秩序束縛,且悠閑舒適的歐化生活樣式。不單如此,這裏的生活同時也保留著深厚的日本獨特傳統習慣、風俗、技藝等。對蒔岡傢的姐妹而言,影響這些日常生活的樣式並非來自當時被視為生活指標的「帝都」(即東京),而是來自於地理麵積範圍相對狹窄卻急速現代化的阪神地區。在此,韆萬不可忘記蘆屋與當時對外開放的港口──神戶之間有著相當接近的距離。明治維新(一八六八年)後經過將近七十個年頭的歲月流逝,歐美文化從神戶居留地業已確實地滲透至庶民階層的生活當中。蘆屋儼然成為一處連結西化的神戶以及傳統的大阪的交界處。
這一點,我們亦可從幸子身邊的人際關係中得到相同的印證。為雪子介紹結婚對象的人物是幸子經常光顧的美容院老闆娘,或是一同於女學校就讀的朋友,這些人可算是代錶神戶山手地區領先接受歐化又擁有閑暇時間的階級。另一方麵,幫忙搬遷或是照顧病人的人物,則是昔日就在蒔岡傢有深厚主從關係的傭人,或是像阿春那樣宛如成為傢族一員的女僕。跟前者相比,後者對蒔岡一傢的忠誠是值得信賴且不會受到任何動搖。他們對於施予恩義之情的蒔岡傢,是絕不會做齣任何違背本傢或主人意思的事情,遑論會有什麼背信忘義的行為。幸子非常瞭解這些,這是因為她熟知生存於舊秩序社會裏人們的個性。這個部份可以由雪子相親的過程中輕易地看齣來。一同跟著雪子的相親對象前來,自稱為「常董」的中年紳士,就算他擁有著顯赫的頭銜,幸子仍毫不遲疑地認為這位中年紳士就是那種舊式商店裏一定會有一兩位「善於討主人歡心或逗主人笑的掌櫃或二掌櫃」。這個時期,正也是古老傳統的商店透過股票上市,轉換蛻變成全新公司組織的時代。盡管如此,幸子卻可以快速地從自己昔日在本傢生活的經驗當中,看齣對方身上散發齣來的氣質及本性。
換句話說,能讓幸子迅速做齣判斷的背後裏存在一個大前提,那就是:無論資本主義經濟如何一點一滴的改變舊有社會價值觀,以及鬆動由年功序列堆砌齣來的社會製度,但是蒔岡姐妹們的內心裏麵,要求下人們應該遵守的道德標準並未因此受到任何影響或是有所改變。就算幸子每日過著上述接受西方文化的時髦生活,當稱呼她自己時會使用「禦寮人樣」這個隻有在大阪商人之間流通的字匯,不難理解在她心裏仍盡可能地希望保留舊社會流傳下來的秩序。另一個例子則是,當幸子要外齣參加音樂會時,希望有人幫她打理身邊周遭時,會喊「□□□□、□□□。」。不難看得齣來「□□□□」這個在大阪商人之間原本用來指稱小女兒的特殊字匯,在這個傢裏仍是相當常見。如同前麵所述,蘆屋從江戶時代起就深受古老大阪文化的影響。所以在日常生活裏會使用「禦寮人樣」或是「□□□□」之類的語詞,並不特彆。但是,這個習慣在搬遷到東京的本傢裏,應該會漸漸消失不見。從去過東京的雪子口中可以得知,在東京這邊就算說齣「蒔岡」的名號,也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於是鶴子夫婦兩人□開不必要的排場,過著樸實儉約的生活。在東京的人際往來之中,沒有人會先特地去練得一手好字,再來開始寫感謝信,一是沒有這個閑暇,二是沒有這個必要性。相較之下,「蒔岡」這塊招牌的名與實,反而對蘆屋這個「分枝」而言,均不可或缺。值得注意的是,同住一個屋簷下的妙子會用「禦寮人□□」來稱呼幸子,「禦寮人□□」這個詞在不知不覺當中,具有填補「蒔岡」傢這塊招牌的功用。妙子的性格就如同美容院老闆娘曾經說過,她就像是現今二十多歲的年輕太太一樣,是一位「頭腦好的非常多」的人,深知如何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完成傢事,並且具有行動力的新世代。話雖如此,妙子對船場地區的感情或許會與幸子、雪子兩人有所不同,但在作品裏可看見她亦會無意識地使用「禦寮人□□」一詞。
此時,若我們把閱讀的焦點切換到日語原文上麵,必須注意在作品裏同樣是「禦寮人樣」一詞,會因為說話者而有不同的寫法。雖然這個字在日文發音上都是「□□□□□□」,書寫成文字時則有「禦寮人□□」及「禦寮人樣」兩種方式。如同前述,前者齣現在當妙子對著女僕稱呼幸子的場麵。後者則齣現在昔日於蒔岡傢擔任僕人的兒子,麵對幸子指稱位於東京的長女鶴子的場麵。後者的情況中,由於是僕人稱呼本傢的太太之故,會使用「禦寮人樣」是極為自然的選擇結果。而妙子跟幸子為親屬關係,且又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兩人之間沒有什麼拘束感,所以稱呼幸子時不是使用「樣」,而是以「□□」來錶示。文章內如果妙子是以「禦寮人樣」稱呼幸子時,則會給讀者過度誇張、不自然的感覺,且彰顯兩人之間的心理距離。在這裏我想要強調的是,上述細微的語感差異在中文裏使用錶示女主人的「太太」一詞並不能完全含括,而唯有藉著在錶示方法上有較多選擇的日文纔能傳達齣來。從漢字與平假名的組閤之下,微妙的使用方法暗示著人與人之間的上下關係,或是感情心理上的遠近距離。還有,作傢榖崎潤一郎是在當時(甚至是現今為止)特彆意識到日文具有此一特徵的作傢。
實際上,榖崎在開始書寫《細雪》之前,曾經收集過齣現在日文小說裏各式人物階層所使用的詞匯,加以考察之後,於昭和九年(一九三四)齣版《文章讀本》一書。這本書已由□明珠女士翻譯完成,透過聯閤文學齣版社齣版。值得一提的是,榖崎在《細雪》之前,於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發錶瞭《貓與莊造與兩個女人》,這部作品以蘆屋靠近海邊的地區為舞颱,內容以描寫當時的庶民生活為主。中文版同樣也是由□明珠女士翻譯,聯閤文學齣版社齣版。
榖崎曾在〈私的貧乏物語〉的散文當中寫道,隨著年華老去,當自己無法再像年少時期一樣藉由空想,以大膽、莽撞的方式進行創作時,「唯有倚賴事實或經驗,創作的熱情纔能傾瀉而齣」。從這段文章看來,我們不可否認當他創作《細雪》的時候,昭和十年(一九三五)起與森田鬆子正式婚姻生活裏的「事實或經驗」提供給他質量豐富的創作題材。小說裏榖崎對蒔岡一傢的基本構成、姐妹的特徵、擁有閑暇時間夫人們的生活,或是賞櫻、捕流螢等代錶四季的日常活動做齣詳盡的描寫。榖崎雖住在距離蘆屋不遠之處,但他未曾在蘆屋居住過。然而,《細雪》裏的世界並不是由榖崎用空想所建構齣來的,而是榖崎自己多次造訪蘆屋之後,最後決定把蘆屋作為小說的舞颱,這也同時意謂著《細雪》並未跳脫齣榖崎本身的實際「生活範圍」。不過,《貓與莊造與兩個女人》裏阪神鐵路上靠近海邊的蘆屋,以及《細雪》裏阪急蘆屋川車站附近的蘆屋,帶給讀者兩種截然不同的城市印象。雖說現實生活裏的蘆屋也是如此,而在《細雪》裏榖崎更是為它披上一層華麗的薄紗。與蘆屋相鄰的神戶市魚崎地區裏有一座名為倚鬆庵的古屋,這裏曾是榖崎的故居,倚鬆庵現今被留存下來並對外開放供世人參觀。至少現在看來,倚鬆庵的規模跟《細雪》裏對蘆屋的描述還有一段差距。榖崎會做齣比現實生活更加華麗的描寫,應該就如同一般認為,榖崎創作本作品之前,花費三年歲月纔告完成的《源氏物語》白話文翻譯工作,對他産生一定程度的影響。
昭和十八年(一九四三)年,《細雪》部份內容曾分為兩次於雜誌上發錶,由於軍方乾涉之故而無法繼續登載下去。盡管如此,榖崎仍於戰亂中孜孜不倦地書寫這部作品,並在戰爭結束後於昭和廿二年(一九四七)至廿三年(一九四八)年之間透過雜誌發錶下冊內容,整部作品的全貌纔得以逐漸完整,並劃下完美句點。這部誕生於日本瀕臨國傢興亡關頭的文學結晶,不難想像在其背後隱藏著戰後日本人忍受飢餓貧睏與戰禍之苦,對富貴生活投以欣羨的目光,以及麵對失去戰前曾經擁有的優雅生活之際,所抱持著強烈的哀傷心情。
最後,我還想補充一點:「細雪」這個詞匯有雪花輕飄飛舞的意思,這並不是日常生活中經常使用的詞匯,而是具有詩情意境的文言雅詞。
專修大學教授山口政幸∕文
鄧延桓∕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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