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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性關係

前陣子去上野的國立博物館看恐龍化石，跟我幾乎同時進去的參觀者當中，有一對年輕同性情侶。

大概是剛剛交往的吧，一點也沒有狎暱的氣氛，反而彼此都相當緊張的樣子。整個參觀過程，兩人的手指一直纏在一起；不是緊緊抓，而是輕輕地勾掛著指尖而已。但是，那兩隻手是連一秒鐘都不肯分開的。每次我瞄一眼，永遠貼在一起。

雖然愛得很深，但是在公共場合，兩人的態度很節制，並不露骨。周圍的男女老少中，沒人對她們皺眉頭，我覺得很新鮮。以前的日本社會對女同性戀者挺有偏見，大白天情侶倆公然拍拖是不能想像的事情。進入了二十一世紀，人們的思想好像開放了一點。

報紙上看到美國很時興同性結婚的消息。我曾經在多倫多，故意挑選同性戀地區教堂街居住過。雖然我本身是異性戀者，但是很喜歡同性戀鄰居，因為他們對少數民族的態度一般比主流白種人寬容。在教堂街社區，男男或女女同居的情侶多的是。他們之間的關係受尊重的程度，並不亞於男女結合。而且他們的家庭也大多接受同性夥伴。生活在那麼個環境裡，我逐漸相信：人類當中有一部分是天生的同性戀者，只是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時代，非得關在櫃子裡不可。

回到日本，社會景觀很不一樣。尤其在郊外住宅區，環視四周全是標準的小家庭：上班族丈夫、家庭主婦妻子、男孩子打棒球踢足球，女孩子彈鋼琴跳芭蕾舞。總的來說，兩性角色陳舊得可以。人們的詞彙裡，似乎沒有同性戀這個詞兒。我想不通：這裡真的沒有同性戀者嗎？是他們不敢公然同居，非關在櫃子裡不可？還是集中住在新宿等鬧區？那裡有多倫多教堂街般的同性戀社區。

有一天，打開報紙文化版，看到美國通作家石川好解說同性結婚潮的文章。他說，雖然世界每個國家都有同性戀者，但是北美地區的頻率非常突出，因為「在北美，同性戀是一種(被社會接受的)生活方式」。 原來如此！

即使同性戀是天生的狀態，並不是每個人都想要或願意跟同性夥伴一起生活的。可能是社會環境不接受的緣故，日本的同性戀者恐怕很多在表面上過著單身生活，私底下偷偷繼續同性戀活動。大概還有不少人法律上結婚甚至生孩子，卻祕密保持同性情人。相比之下，美國社會的自由主義風潮特強，幾乎鼓勵人們選擇與眾不同的生活方式，包括同性結婚在內。

說實在，日本不少女性，如果生在北美洲，說不定是名副其實的同性戀者。看看郊區的太太們吧。早晨丈夫老遠上班去以後，她們整天來往的對象清一色是女性。孩子一出門，馬上打電話給女朋友聊天，或者約在咖啡店見面。最近，更多人沉溺於伊媚兒。據調查，日本家庭主婦一天內彼此交換的媚兒數量平均達到一百封。

北美人一定會以為日本郊區是女同性戀者氾濫的地方。實際上，她們之間沒有性愛關係。然而，親密來往則大有其事。

她們每天打扮化妝，不是為了給丈夫看，而是為了向女朋友炫耀。她們吐露祕密私事的對象，也不是丈夫，而是女朋友。這情形，其實在少女時代已經開始的。中學女生早晨不吹頭髮不肯出去，是不想被女同學嘲笑的緣故。大學女生非得穿上時裝，也是不想落後於女同學的緣故。日本女性頭腦裡，佔主要位置的始終是同性而非異性。十幾、二十幾歲的時候，大家渴望交男朋友；不過，那也多半是為了向女朋友誇耀。未婚女孩在一起，整天都可以談戀愛問題；她們為此花的時光，遠遠超過跟男朋友一起過的時間。結婚以後，從日本女性的生活中，男人的形跡幾乎消失掉。忙於工作的丈夫，早晨出去深夜回來，猶如負擔全家生活費的房客。一些女人會有外遇，都化為同性朋友之間令人興奮的話柄。

這就是日本女性的標準生活方式。如果生長在北美洲，我估計，至少一部分人會翻身為名副其實的女同性戀者。反之，在美國紛紛去市公所登記同性婚姻的女女情侶們，如果生長在日本的話，至少一部分人會各自結婚生孩子，然後保持親密來往，只是排除性愛關係。

那麼，手拉手看恐龍化石的年輕情侶呢？她們是新生一代的日本人，看來特別懂得跟社會保持適當的距離；不像老一輩那樣總是顧忌別人的眼光，但也並非旁若無人。那天，周圍沒有人對她們皺眉頭，也許是沒人注意到的緣故。

專注看著前方走路，只有指尖輕輕勾掛。稍微發紅的兩張臉，美如兩朵薔薇花。兩人談話並不多，只有心臟怦怦跳。在我印象中，她們變成了兩個昆劇演員。
選自10月新書《東京生活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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