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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一九八五年三月五日（農曆正月十四日），傍晚時分。

我們都穿著結實的迷彩褲和羽絨防寒服，彎腰繫緊野地皮靴的帶子，背起各自的背包，離開生物系大樓實驗室。爲了趕時間，决定取近道穿越校園的小徑。三位大學四年級的學生走在我的前面，儘管他們年輕的步伐十分穩健，充滿彈性，但是仍看得出每個背包都異常沈重。我背的是其中最輕的一個包，卻也比原先預計的三十公斤還重了許多。由於研究經費十分緊缺，其中大部分都是來自親朋好友的資助，在計算即將開銷的旅費、住宿費、野外雇請幫工和嚮導以及必須預留出各種日常意想不到的零雜費用時，我們實實在在地體會到了捉襟見肘的滋味，因此不得不儘量精打細算，本著節儉的精神，縮緊每一項開銷。

我們决定乘坐公共汽車去火車站。一走出北京大學西校門，在昏黃的街燈下，我們便迎著一輛開往北京火車站的公共汽車急促地跑了過去。當車門打開時，我們才發覺，自己超大的背包幾乎都擠不進去。幸好站在車門踏板上的乘客們都向裡移動騰出了些地方，並伸出手來幫助我們把行李拉上車去，這樣一來，卻使本來就已經非常擁擠的車厢變得更加擁擠了。汽車司機和售票員都對我們投來頗為同情的目光，自然也就不加收因超大件而多占乘車空間的費用了。我悄悄地舉了右手，把拇指和食指圍成圓圈，與其餘三個指頭分開來表達了我的謝意。

我屈膝癱坐在由北京經鄭州開往西安的列車上，面對一個無眠的夜，由車窗向外望去，大地淹沒在黑夜裡，只能偶爾見到從遠處的小山村閃現出一些微弱的燈光。在列車單調的「轟隆隆」節奏中，長途旅行的疲倦也隨之襲來，我把頭枕靠在堅硬的木質椅背上……。不知不覺中，火車拐了個彎，我猜想應當是向西行駛了，遼闊的關中平原就在隴海鐵路的兩邊伸展開來。我閉上雙眼，想像我的南邊就是東西走向綿延千里的秦嶺山脈了。在懵懵懂懂之中，我進入了一種虛無縹緲的夢境：我正在獨自跨越覆蓋著冰與雪的秦嶺主脊，感受到陣陣逼人的寒氣；一會兒就落在南坡的雲山翠谷之間，我跟著一隻貓熊母親和她那可愛的幼仔，漸走漸遠，最終它們消失於遠方，只剩下我站立在寂寞浩瀚的雪野上……。忽然間，我的左大腿內收肌抽筋了，我不得不挺直左腿，使勁勾起脚尖站了起來，打算走動一下，卻發現周遭竟連一點兒挪足的空隙都沒有。我身邊的三位學生，相互擠靠著，正平和地處在熟睡之中。

我再次閉上眼睛，但已經毫無睡意，於是開始一遍又一遍地理清自己的思路：我剛剛結束在臥龍的合作研究，原本打算在大學裡教半年書，並經由游泳，讓身體得到休息，但是轉眼間爲什麽又要急於進入秦嶺呢？有一個關於當代大貓熊的重大問題需要儘快尋找到答案，那就是——自由生活的野生大貓熊與被囚禁在動物園中的大貓熊的繁殖行爲及繁殖能力究竟有什麽不同？我十分關注野生大貓熊的社群結構及交配系統，爲什麽它們的雌性在動物園中可以發情，而絕大多數雄性則對交配沒有興趣？這其中的原因，正在等待我們努力去揭示。

六天之後（三月十一日）的一個清晨，雪正在飄落，我和學生們已經深入到秦嶺南坡海拔一九○○公尺的一個峽谷裡，第一次目睹了自然生境中，一隻進入動情期的雌貓熊被四隻雄貓熊團團圍住，雄性間的激烈爭鬥都是爲了贏得與雌性的交配權。雌雄兩性那種如痴如狂的表演，都是在動物園裡從來未曾見到過的。從這一天開始，我揭開了自己生命中必需承擔且幾乎是最艱難的一頁。研究工作不能中斷，所有的野外實錄都是具有歷史性的。我們人人躊躇滿志，卻沒想到竟要連續十三年不間斷地生活在秦嶺大貓熊的社群中間。有許多預料不到而又不斷出現的科學發現，一次又一次地給了我莫大的快樂，激勵著我繼續奮發向上和勇敢向前。爲了取得真正的、經得起科學驗證的正確結論，並藉以反思人類的失當行爲；爲了當代大貓熊也能同當代人一樣擁有不可剝奪的生存權利，我决意不論困難有多大，挫折有多多也都是值得的。

今天，我確信當初的選擇是正確的，也確信我們在秦嶺大山中所做的一切努力從一開頭就走對了路。

二○○五年七月八日 廣西‧野外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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