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小書所錄,乃是拙作《藝術中的精神》內容的延續。善始善終,也算有趣。
世界大戰伊始,本人在康斯坦茨(Constance Lake)湖畔的戈爾達奇(Goldach)逗留三月,將素日理論及實踐經驗,一一條分縷析,居然也集腋成裘,蔚為可觀。此後,這些成果塵封十年,未曾理會。今日再作收拾,遂有此書。
寫作本書,初衷乃是要集中探索一門藝術的科學,然而此一問題,殊為複雜,且絕非繪畫乃至藝術範疇自身所能概括。此書若能大略確立一些理論方向,構設一些分析方法,考量一些綜合價值,也就聊以自慰了。
康丁斯基
1923年於威瑪
1926年於狄索
再版序
自1914年以降,世事多變,時光如梭。亂世一年,堪比盛世十年。
本書面世,不過一年,亦有十年之功。書中所錄的分析及綜合方法,於理論及實踐兩端,不僅適用於繪畫,亦適用其他藝術。「實證」和「精神」科學日新月異,倒似乎印證了本書理論。
再版之際,若要改動,無非是填補些個例插圖,徒增篇幅,殊無大用,不如一仍照舊。是為序。
康丁斯基
1928年於狄索
前言
希拉.瑞貝(Hilla Rebay)
瓦西里.康丁斯基(Wassily Kandinsky)1866年12月5日誕生於莫斯科。兒時,他便鍾愛畫畫,對於色感的敏銳度尤其突出;相較於俄羅斯荒原的千里灰冷,莫斯科教堂穹頂上的落日紅霞和俄羅斯農民畫的濃墨重彩,更能啟迪小瓦西里的視界。三十歲完成法律專業學習後,康丁斯基獲得大學法律教授席位,然而,在這人生轉捩點上,他卻受到莫內﹝Claude Monet﹞畫作的啟發,決定放棄安穩的職業,前往德國慕尼黑學習繪畫。康丁斯基事後回想起這一決定,形容自己是在學藝道路上「一了夙願」。
在慕尼黑學畫兩年,康定斯基進入皇家畫院,師從法朗茲.馮.史塔克(Franz von Stuck)。然而,不滿足於學院論調的他,乾脆於1902年自立門戶,創辦了一所美術學校,歷時兩年之後,卻又草草關張了事,開始周遊西歐列國,長達四年。旅行結束返回慕尼黑後,發生了一件奇妙的事:某晚,康丁斯基打量自己一幅舊作,由於燈色昏暗,只能看到畫面上大體的線條和色調,他驀地發現,儘管繪畫主題已經難以辨認,畫面反而顯現某種魔力般的美感,而繪畫主題似乎淪為多餘。
詫異之餘,康丁斯基花了整整兩年時間研究這一神奇發現。在這段期間,他的創作雖仍以客觀物象為基礎,但在處理形色構成時,只將物象視為結構元素的一部分對待,作品已初具抽象特徵。
1910年,康丁斯基完成其理論名著《藝術中的精神》(Concerning the Spiritual in Art),以此建立非物象繪畫(non-objective painting)的哲學基礎。接下來,他完成個人首批真正意義上的非物象繪畫作品,公開展出後,一時舉世矚目,熱評如潮。1914年至1921年,康丁斯基輾轉於俄羅斯,在幾所官方藝術機構任職,其間1919年任莫斯科圖畫文博館(Museum of Pictorial Culture)館長一職,創辦藝術文化所,並為其撰寫文化規劃;1920年,他被提名為莫斯科大學的藝術教授,同年,還創立莫斯科藝術科學院(Academy of Artistic Science)並任副院長。
此後,康丁斯基返回柏林,在沃勒斯坦畫廊(Wallerstein Gallery)展出個人首批「開放空間」(open-spaced)繪畫作品。這些作品中,他畫風陡轉,從過去熱情洋溢的色彩抒情走向精準明確的空間營造,他專注於開放空間的不同維度,將色的濃淡、形的縮展、線的縱橫,乃至點的疏密這些空間元素,一一分析出來,使其各自呈現。1922年,康丁斯基進入包浩斯學校(Bauhaus)任教,啟動了他的創作高峰期,至1923年,他對色彩的掌握與展現已臻完美,一如科學儀器般精確。包浩斯是所名聞遐邇的藝術學校,創立於威瑪(Weimar),後遷往狄索(Dessau),不幸於1933年遭到頑固的納粹當局勒令關閉。此後,康丁斯基輾轉前往柏林,旋即又遷居巴黎,創作不息,直至1944年12月13日辭世。
在晚期作品中,康丁斯基專注於畫面既有空間的高度平衡,並以此為準則,營造畫面的視覺張力。如同許多大師級畫家,康定斯基的繪畫,用意不在窮摹萬物,而在於筆墨傳神。他甚至力排眾議,堅稱畫家當如音樂家那樣,擺脫一切物化束縛,以純粹形式直抒胸臆,成為最早宣示「內心驅動」原則的大師。
彼時,繪畫的寫實傳統還根深蒂固,大眾的鑒賞品味也不過如此,康丁斯基卻勇於堅持己見,開風氣之先河。他的作品,吐露天生異稟,自成畫韻格調,絲毫不受物象桎梏。他認為,非客觀藝術的形式韻律,一旦運用得當,自有其內在生命和創新空間,且能以深刻意蘊觸動觀者;只是,藝術的這一內在生命,長期以來卻受到窮於摹仿物象的傳統繪畫所摒棄,同時遭到機械平庸的所謂抽象裝飾畫所摒棄。
康丁斯基認為優異的藝術作品,皆遵循著對位元構成(counterpoint)的法則,以此展現色彩和形式的和諧、對比和韻律,使畫面富含生氣和趣味。為了闡明這些創作對位法則,造福後學,他數年如一日,潛心鑽研相關藝術審美問題,並著述不輟,詳解對位構成藝術的理論和技術要點。這些技術文獻,對於心有靈犀的藝術人才來說,無疑大有裨益,當然,一般庸眾卻未必受用,畢竟礙於專業知識的匱乏,一般人往往習慣於單憑個人好惡判定作品。對他們而言,藝術佳作無異於一花一草或時興小曲,不過是一時養眼悅耳而已,何必勞神深究。
非物象藝術的創造,要求藝術家對普遍的宇宙法則衍生直觀的反應,並借此傳達藝術意蘊。真正有悟性和創意的藝術家,必能從內心感受這無形的精神力量。藝術家憑藉敏銳的感受力,在個人的精神領域內獲取創作靈感,然後按照對位構成的法則,以豐富的視覺構成來表達他的意念,成就永恆不朽、渾然天成的藝術作品。
今天,藝術家的創作已經提升至精神表達層面,不再受制於物質客體。藝術家不必非得用鮮黃色去表現檸檬,或者非得用湖藍色去映襯天空,亦毋須非要在世俗情感的推動下才萌發創作衝動。藝術家可以擺脫幻相的束縛,在空白純淨的畫布上寫意揮灑,創造姿態豐富的畫面,毋須矯揉造作。一旦擺脫了摹寫物象這一古老理念,藝術的自由度是無限寬廣的;藝術家完全能以自身的審美想像,馳騁於精神領域。藝術家的眼界,從物象領域和透視框架中的三維幻相中解脫出來,真正邁入視覺本身的實在世界。非物象藝術家可以說是身體力行的導師,教人從一時的物象束縛中解脫,尋找真正的視覺快樂,並以視覺方式體悟抽象和永恆。非物象藝術作品引領觀者漸漸領悟精純有序的審美和諧,回歸心靈的寧靜平和。
這種先知般的非物質主義繪畫理想,宣告精神時代即將到來。對絕對精神的探求,成為當前人類的潛意識渴望的先行者。借助於對電波、射線及原子等無形力量的駕馭,人類的物質生活越來越輕鬆,人類也得以自由地追尋更多夢想,提升文化和審美表達需求,探求永恆的實在。這一切似乎都觸手可及,但似乎又為大多數人所忽視。
非物象繪畫幫助心靈從物質主義的沉醉中解脫,從純粹的審美愉悅中獲得精神啟迪。從這個意義上而言,非物象繪畫的先驅人物康丁斯基,並不只是一位畫家或者科學家,而更是一位具有宗教意義的預言家。早在物質密度、電波頻率這些無形實體被科學證實,並由此開啟人類無限的想像之前,他的抽象無形藝術理念就已經成型。真正理解康氏藝術理論中的深刻真理,或者真正領會康氏繪畫作品的純粹美感,都足以讓人認識到康丁斯基的存在,在現代藝術世界的開拓意義。
今天,攝影和電影已經足以承載記錄事件、再現情景的功能,並滿足一般的實用或情感表達訴求。現代技術已經讓我們擺脫徒手複製的手段,這也促使藝術創作要根據審美衝動尋求更高的創意形式。現代人的眼睛已經越來越敏感,可以感受到純粹節奏的生命力,感受到形式本身的「靈動」(in-between)趣味,感受到非物象傑作的本質力量。這類藝術創作,因其獨特的精神性質,能夠通過純粹色彩和形式的對比變化、純粹空間形式的對位和諧,獲得經久不息的藝術感染力。在非物象繪畫中,每一種用色和每一種構成,都有其自身的理由,同時又與其它的色彩和形式發生關聯,在不斷的對抗和吸引中達到自在的審美樂趣。作品因此散發的恬靜氣息,一如無垠星空般令人心曠神怡。
在二十世紀之前的千年間,盛行於西方繪畫的形式理想(form-ideal)一直是圍繞繪畫主題展開。在繪畫作品中,主題物件總是成為整體圖形,理性地、靜態地對應於現實世界中的物象。今天,藝術家得以擺脫這種窠臼,追求形式本身的靈動美感和韻律。這種新的靈動形式,與以前的靜態形式不同,往往很難通過簡單的記憶來把握;相反的,靈動形式本身意味著無限的變化,這種純粹的形式變化帶來的不是具體物象,而是超脫的悠遠深邃。一些人在一時間可能很難把握住這種純粹的和諧秩序,但久而久之,非物象作品的美就能顯示出來。領會抽象藝術的過程,也是觀畫者的潛意識回歸純淨感受的過程,而這純粹的審美體驗和心靈淨化,則是受制於物象的客觀繪畫所不能企及的。
總而言之,非物象藝術的最深刻意義,在於它能啟迪人類心靈,使之充分感受到宇宙的力量,並從中體驗快樂,集中體驗到純粹創造的本質意味。我們喜愛康丁斯基的作品,因為他對美的表達方式,讓我們認識真正的自己,為我們開啟更高層次的精神世界。康丁斯基的非物象藝術,帶給我們的意義,即是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