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遼闊的心境─讀黃素華散文集《希望芭樂園》
莫渝
一九八○年代初登場的文青,四十年後,決定集錄近百篇散文,取書名《希望芭樂園》,宣示出版第一本文學書。儘管網路文學臉書文章充斥的E世代,紙本書刊的閱讀,仍有其相當的溫度與吸引力。《希望芭樂園》文集分三輯:輯一「家,繫情所在」、輯二「人海,練心所在」、輯三「書自然,遼闊所在」。人類(或許包含其他哺乳類動物)成長認知的歷程,通常以自我的家人家庭為圓心點,逐漸向外圍的家族社區鄉里學校社會等大環境擴張拓展。作者很清楚地道出她書寫的內容:家(家人、家庭)、人海(人際、社會)、大自然三個主軸,似乎也依循同樣認知過程編排。不過,本書不是企畫寫作,顯然不依三軸線目錄順序逐一完稿。
先從書末的〈自跋─平溪,細水長流〉閱讀起。這篇〈平溪,細水長流〉文字約一千五百字,算是作者個人小史,簡略談及她的家鄉、家庭、求學歷程、大學畢業後的職場就業異動、最後提及本書付印出版。素華她來自北台灣煤礦場的山村平溪。父親出入礦坑,在她求學階段因礦災殉職,由母親撐擔家務,辛苦地讓子女順利完成學業。她在大學時已嶄露頭角(或許有更早語文素養的薰育),得了「幾次的校內文學獎」。畢業後,先在出版社工作,取得教師資歷後進入國小任教。也因此,在《小鹿》兒童文學雜誌活動場合最初認識她時,給我的印象:她是童話作者。該文末敘及「在五十多年的歲月中,襍集了許許多多的悲歡離合」,這部文集就是她記錄的現實生活故事。大體上,「悲歡離合」較偏重於前兩輯的文章。這篇〈平溪,細水長流〉屬晚近文筆,當然迥異文青時單薄單純的記敘。重閱首段:「聽過平溪嗎?平溪的清音總讓人嚮往起海洋的浩瀚,於是我便把自己想像成一條山居的涓流,跋山激石,盼望終有會晤大海的時日。於是我成了一個擺盪者,在山與海之間流浪,以一種來自鄉野的悲涼、敏感及質樸的性格,在海藍的凝眸裡,形成了如右外野手那股孤獨浪漫的氣息」,這段文字的鋪陳,已經不是平實地敘述家鄉「平溪」的點滴,而是作者多重歷練後成熟思維見識的筆力。「清音」、溪流河海的「擺盪者」等的表露,想必作者也相當字斟句酌,自我要求後的肯定用語。「右外野手那股孤獨浪漫的氣息」也見證某些同類文青的心靈感應。
接著,瀏覽做為書名的〈希望芭樂園〉。全文由三個片段組合:餐桌上盛滿貧困窘狀、偷採芭樂大人齊聲教訓、親情解套在家有幸福假期。先敘小時候家裡物質缺乏的清貧狀況,分別位子用餐的窘窮亦帶童趣;續談因偷採芭樂挨罵導致父親動手整地拓荒闢出「芭樂園」的辛苦和喜樂;末節,有了「芭樂園」,不僅跟父親互動增加,連遠方親戚朋友孩子的同學都靠近,形塑了童年遊樂場。有歡也有哀,一場礦災父親罹難往生,家庭變化,親朋避開,歡樂的芭樂園荒蕪「拋荒了」。當作書名,這篇散文或許是作者的首愛,傳達對家人的摯情,以及保存童年長遠的記憶。
再來,讀〈林蔭中的歸路〉。其實,這篇是我接觸素華散文的首篇。當她將文稿八十幾篇分三個電子檔mail給我。天啊!八十幾個檔案如何一一打開?我先瀏覽標題,隨意相中〈林蔭中的歸路〉,順手點讀。文末標記「原文得到一九八三年成功大學鳳凰樹文學獎散文組佳作」。此姝竟然是「鳳凰樹文學獎」得主,不容小覷!每個人都在說話,用散文說話。每個人都在寫字,寫散文。散文書寫的最初共通性,就是從童年,從家人,從家鄉開始。法國文論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從巴黎眺望家鄉,細膩描述日光移動而寫的散文〈西南方之光〉,結尾說:「畢竟,只有童年才有家鄉。」。遠離家鄉,鄉愁油然而生,而且是一再地追記童年家鄉。〈林蔭中的歸路〉是素華散文寫作的起始點(或許尚有數篇?),從北台灣的山村平溪到南台灣古城台南成功大學讀書。免不了鄉愁,發之為文,想家想家人家鄉。〈林蔭中的歸路〉就是歸向童年的記憶。學者蔡淑惠說:「童年是生命階段的第一道階梯,是我們記憶最原始的家屋;童年是記憶深藏的暗櫃,一段遙遠的微風往事。」。微風往事,暗櫃的記憶,都從離鄉背井的鄉愁開始,家鄉的印象,家人的思念,如潮水不歇地沖擊,不得不成為文字的書寫,成為一座座記憶的碑林。童年,家鄉,鄉愁,三位一體的散文書寫的原點。順此,輯一的十七篇主軸「家,繫情所在」,牽繫家人家庭家鄉的當然是「親情」。〈姨仔背上的月娘〉、〈二哥〉、〈希望芭樂園〉、〈兩床蠶絲被〉、〈香皂救了我家〉、〈回家看秋芒〉、〈與竹為伍的童年〉、〈一個便當兩個大〉、〈不確定的生日〉等都是重現童年場景,回到「靈魂喜愛的私密劇場」。
輯二,題詞「人海,練心所在」。練心,人際交往互動,顯示個人的修身養性的行為與行動。篇章多,計三十八篇,篇幅小,算小品,「浮世繪」般的敘述小品文,每篇大都一件事一個人的小主題,與學生教室外互動的有〈老師的鬧鐘也壞了〉、〈共我傾聽花落聲〉等。青春情戀情繭解迷的〈心托的那輪明月〉、〈遐思〉等。利用人性善良行騙卻為了〈保留美好〉等。人物寫真兼勵志小品較多,有〈女強人的兩難〉、〈來不及道謝〉、〈心目中永遠的班長〉、〈許他燦燦千陽〉、〈煎出人間溫度〉、〈記憶,沙沙迴響〉、〈紫色風鈴「想」不停〉、〈用愛心牧養溫馨〉等文。〈同學會不會〉乙作是一篇標題幽默多義的回憶散文。看似以「同學會」為觸媒,主要回顧幾段個人小情史,青春不留白的模糊曖昧的情戀告白。情感的波濤原本暗潮洶湧,若干年後的敘述,顯得平淡簡約。作者轉回主題:「同學會,索性,不會了吧!」輕輕一筆收了尾。
輯三有三十篇「書自然,遼闊所在」。〈傾聽遼闊〉一文原以為跟輯題相關,內容卻是教學與孩子互動,聽孩子心聲,回應更多更廣博遼闊。比較貼近輯二的部分篇章。「遼闊」一詞,倒是很搭配輯三的「書自然」,是作者尋幽訪勝的記錄,走向大自然,走向遠方的異地。她說:「旅行一定有比看了什麼或是踏遍多少國家更深刻動人的領略。我往往捨近求遠、舟車勞頓地尋訪名勝古蹟,卻忽略身邊接地氣的故鄉風貌」(〈鍾靈毓秀九九峰〉),因而,她到處踏查(雙溪行、九九峰、紅磚小巷、台東風景、富源社區、大甲溪生態、苑裡蔡家古厝),走古道(打鐵寮古道、瑞井步道、九寮溪步道)。到中國旅遊〈都江堰歸來〉。早期稱為遠足、徒步旅行、踏查,現在較流行「漫遊」(漫遊、漫行、彳亍等),台語:、shit-thô又:thit-thô。都是一種適性的散步散心步行。作者在〈步行,一種詩意流動〉和〈散步在有情荒野〉兩篇即傳達此心態。哲學教授葛霍說:「我們在走路的過程中發 現星空的遼闊」。遼闊的,不只星空。總之,在遼闊的大自然,素華她想「發現美,」因為這「是一種心靈的能力。它,足以在關鍵時刻,支撐起每個人的生命。」(〈鍾靈毓秀九九峰〉),由此體會她的旅遊心情與心境。
本輯另有兩篇讀書筆記:〈追憶搖花樂與愁─讀《琦君自選集》有感〉和〈赫曼•赫塞《流浪者之歌》中之成長與抒情〉。身為中文系的文青與學校教師,記錄讀書心得是不能少的功課,或許應該有更多的作業。
我個人最感興趣的是〈我願是三月的山裡〉乙文。這一篇展露了素華對花卉鳥禽的熟稔認知。「三月的山裡」究竟有什麼情況?素華先引錄蔣勳的杜鵑花,轉入杉林溪的「杜鵑林」,隨後在「幽暗多溼的落葉層裡,冒出晶瑩潔白的身影」,提到「水晶蘭」這植物。接著,陸續介紹:穗花蛇菰、藪鳥、冠羽畫眉、白耳畫眉……,馬上墜入歷史空間。回到現實,聽到莫氏樹蛙、斯文豪氏赤蛙的叫聲及多種鳥鳴,鉛色水鶇、紫嘯鶇的天籟,以及牡丹。芍藥、花團錦繡的繡球花,臺灣蝴蝶戲珠花、曲莖馬蘭、成排柳杉……等。三月的山裡不僅「眼前的幽靜與空靈」,還蘊藏如此豐富的生靈!而且如數家珍地娓娓道說。能不感佩她的博聞多知嗎?其實,我驚訝她對「水晶蘭」的介紹或偏愛(?)。跟網路一樣,素華說:
被稱為「死亡之花」、「幽靈草」。講明就是「冥界之花」。冥界之花,地獄之花如何出現人世間?當然是水晶蘭的生態特性引發的想像。西方的地獄之花asphodle阿福花。一九八○年代初,我翻譯唯美作家彼埃‧魯易(Pierre Louys, 1870~1925)《比利提斯之歌》書末第一百五十八篇〈最後墓誌銘〉有這樣一句:「此刻,在阿福花的蒼白草原上,我,看不到的陰魂漫步著,陽間生命的回憶是我陰間生命的喜悅。」當時沒有網路,藉由法文百科辭典查得相關資料,才首次知曉陰間植物阿福花asphodle,古希臘人用它來象徵死亡與哀悼。哲學教授詩人楊風常在悼亡詩裡用「彼岸花」稱之。一回,我給他一首輕體詩(小詩):「奈何橋畔╱盛開著火紅彼岸花╱黃泉路上╱遍開蒼白阿福花」(2023.02.28)他頗感驚喜。(這有點離題了)。
素華在中文系薰陶,自有中國古典詩文學的訓練與賞讀,〈回家看秋芒〉乙作的起筆:「碧空如洗倚山窗,黃欒一帶抱風廊;白雲騰空思鄉情,芒花遍野喚遠人。」七言絕句的詞韻意境毫不含糊。〈把秋意請回家〉乙文則引錄陶淵明詩句,雖然本文與童年家鄉無關,只是喜歡秋天秋意。類此顯露作者在中文系浸淫的成績。家人中,作者多篇多處談及雙親外,二哥「只大我兩歲多」,卻手足情深,單篇表彰。〈二哥〉乙文結尾,在軍旅書信上大學小妹的文詞:「琴劍雖漂泊,但願你能優游自在,勿太憂而斲傷琴棋;勿太苦而失去希望……」看似黃家兄妹的書香頗濃。輯三也有多篇引錄山水古詩搭配遊山玩水的情境,不便多述。
青春少年遊出書冀求成名趁早。晚娛也能成大器。無論如何,任何文字書寫,文思成篇發表是一樂,集篇出書也一樂。我們珍惜任何文字成篇成書的樣貌。大家都在學習中。跟素華見過幾次面,晤談不多,感謝她的信託,為其第一本散文集聊表以上數語。從小我的「家」到「大自然」。來自小山村,經歷磨練及自我學習,展現的才華擁有海洋的遼闊。期盼往後的歲月,她能更勤快地筆耕,有更豐碩的成果。
二○二三年六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