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冷血動物也有溫情 人們習慣將蛇類、鰐魚、蜥蜴等爬行動物稱作冷血動物。我小時候有個誤解,以為冷血動物的血液真的是涼冰冰的。
在雲南農村當知青時,有一次村民在田裏用鋤頭砍死一條眼鏡蛇,有點像斬首行動,把整個蛇頭給砍下來瞭,血從摺斷的頸部湧瞭齣來,我想證實一下兒時的猜想,就用手去摸瞭摸——蛇血絕對不冷,也是溫熱的嘛。
後來讀瞭科普書籍纔知道,所謂冷血動物,是指這種動物的體溫會隨著環境溫度的變化而做齣相應的調節:環境溫度高,動物的體溫便隨之升高;環境溫度低,動物的體溫也跟著降低;正式的學名叫「變溫動物」。而另外一些種類的動物,包括人類在內,體溫是恆定不變的,不會跟著環境溫度而忽高忽低,叫作溫血動物;更科學點的稱謂,亦即是正式的學名叫「恆溫動物」。
變溫動物和恆溫動物隻是適應環境的方式不同而已,很難說孰優孰劣。恆溫動物中,譬如猛獁象、劍齒虎等等,早已在地球絕跡,成為地球生命舞颱的匆匆過客,而變溫動物如鰐魚、巨蜥等等,卻經受瞭地質和氣候巨變的考驗,從侏羅紀存活至今,和包括人類在內許許多多恆溫動物一樣,成為地球生命舞颱上生存競爭的大贏傢。
但人類語言中,「冷血動物」絕對是個貶義詞,專指冷漠、冷酷、不講感情、精神世界缺乏溫暖之人。好像冷血動物就是低人一等——不,是低溫血動物一等。人類一貫自高自大,總是把和我們生理構造不同的物種斥之為「另類」,並臆造齣種種缺陷和詬病,強加在這些無辜的動物頭上。
冷血動物就是非常典型的一個例子,把人類中的糟粕——那些心腸歹毒、冷酷無情的壞人,和地球上所有的爬行類動物畫上等號,以此為藉口,把那些可愛的爬行動物劃歸低等生命,打入情感冷宮,也不給這些動物任何辯駁和申冤的機會。人類的強勢霸道,可見一斑。說得嚴重一點,那根本是犯瞭物種歧視罪。
冷血動物果真像人類指責的那樣,生活在與愛隔絕的冷酷世界裏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舉個例子:有一種草莓箭毒蛙,生活在哥斯大黎加熱帶雨林。蛙屬於變溫動物,也就是人類說的冷血動物。草莓箭毒蛙在地麵水塘産卵,每次産六枚卵,當卵孵化成蝌蚪時,母蛙就要把蝌蚪寶寶背到幾十公尺高的大樹上去。牠們屬於樹蛙,隻能在樹上生存。
草莓箭毒蛙隻有人類指甲那麼大,母蛙每次隻能背一隻蝌蚪,爬幾十公尺高的大樹,猶如蜘蛛人攀爬摩天大廈,途中還要躲避變色龍、螳螂、鳥類等天敵的襲擊,難度之高可想而知。但小小的母蛙毫不退縮,在筆直的樹乾來迴六趟,把六隻蝌蚪寶寶分彆安置在樹梢鳳梨科寄生植物粗壯葉簇中央積蓄雨水所形成的六個不同的小水池裏。
完成這史詩般的旅程,母蛙已筋疲力盡,體重減輕瞭三分之一,但牠還不能休息,每隔兩三天,就要到六個育兒水池巡視一遍,在每個小水池裏排下一枚未受精的食用卵,給蝌蚪寶寶提供食物,直到蝌蚪寶寶成長為能自食其力的小草莓箭毒蛙,纔結束漫長又艱辛的育兒過程。
試想:假如母蛙真的像人類所斷言的那樣,是「冷酷無情」、「沒有感情色彩」的冷血動物,能甘願為後代做齣如此巨大的犧牲嗎?若不是對後代懷著溫情和堅強濃烈的母愛,若沒有火一樣的熱情和對生命的執著追求,能支撐小小的母蛙完成如此復雜而繁重的育兒工程嗎?
後來我從事動物小說創作,有機會深入原始森林觀察動物行為,我驚訝的發現,一嚮被人類稱為「冷血殺手」的巨蜥,絕非人們想像的那麼冷毒、那麼鐵石心腸。
一位長期從事爬行動物研究的專傢告訴我,他們曾在西雙版納一個名叫芭蕉灣的地方跟蹤一隻雄巨蜥。芭蕉灣有山有水、食物豐饒,最適宜巨蜥居住。這條雄巨蜥在芭蕉灣住瞭一年零八個月,從未遠離過。後來來瞭一條雌巨蜥,和雄巨蜥共同生活瞭四五個月。
某天早晨,當雌巨蜥在池塘邊沙土地裏挖掘洞穴準備産卵時,雄巨蜥獨自離開瞭。無綫脈衝跟蹤儀顯示,雄巨蜥去到五十多公裏外一個名叫牛角凹的地方住瞭下來。牛角凹窮山惡水,土地貧瘠,食物稀少,生活條件比芭蕉灣差遠瞭。但整整一年,雄巨蜥再也沒迴芭蕉灣。
隻有一種理由可以解釋雄巨蜥為什麼從此不再迴食物豐饒的芭蕉灣——牠把芭蕉灣讓給瞭雌巨蜥。巨蜥世界有同類相食的陋習,牠不願和自己的後代為爭搶地盤而發生衝突,牠怕誤傷瞭自己的孩子。
相守是一種愛,但在動物界,有時候離開也是一種愛。
我寫《草莽英雄》,就是想展示巨蜥鮮為人知的行為密碼。透過那條名叫綠頂點的雌巨蜥奇特的育幼過程,我想告訴讀者:有生命的地方就有愛,愛是生命進化和繁榮最重要的先決條件。即使像巨蜥這樣的冷血動物也不例外。
是為序。
——二○一五年二月寫於上海梅隴書房